来的小黄门大概二十来岁模样,面方眉直,笑容和善,似是认识她们一家子,没有怎么啰嗦,就直接道明了来意。

    临走时,白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塞到小黄门手里,“小小心意,劳公公来这一趟。”

    小黄门这才正色道:“太子妃那也是得了太子嘱托。”

    这句话后,白氏与大管家亲自送人出去,转回屋时,赶忙喊人来给她还有蕊珠换衣服,一阵手忙脚乱后,两人已是穿戴好。

    白氏穿了一身官夫人的正裳,威严即富贵,蕊珠这边亦是满头琳琅晃动,上身交领红色褙子,下身着着素青色细褶裙,耳戴红宝石镶金坠子。

    两人一道坐进二驾马的宽敞车轿中,里头设有一躺铺,上设一小茶几,母女两人隔着茶几端正而坐——为了不弄乱仪容。

    蕊珠捧着耳朵上的金坠子,仰着脑袋望着马车顶发呆,马车壁外传来市井阵阵的喧嚣声,好些店铺似乎吆喝着开张了,“娘,我听说,太子有一宠爱的凌良娣,她是不是就是表姐?”

    她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

    白氏嘴角露出微不可见的颤动:“怎么这么问?天底下同名的人多了。”

    蕊珠今日薄施脂粉,妆容偏端庄文雅,虽美貌,却显得十分温敦谦恭,这是蕊珠为数不多的涂脂抹粉,白氏轻拍了拍蕊珠的手:“管她是谁,有娘呢。”

    车辘滚滚,蕊珠听见外头声响,知道是进了外皇城,再驶了一会儿,到了内城大门口,两人下了马车,换上早等候在那里的青幔小轿,又走了一会儿,一到东华门便都得步行,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

    一路上,蕊珠未抬头乱看,只跟着白氏低头缓行,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

    进了东宫一处侧殿,一位身着石灰色锦缎绘暗纹的中年女官出来含笑禀道:“夫人和小姐快快进来,太子妃等着呢。”

    白氏侧眼看了看蕊珠,只见她此刻异常镇定,未有丝毫紧张慌乱之色,她心中却略微不安,两人随着那女官缓步走去,绕过两处宫廊,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一处正殿。

    绿铜熏炉里燃着珍贵的龙涎香,如袅袅青烟般细细散开,弥着屋内异香扑鼻,光洁的大理石铺地直欲照出人影来,上首坐着一位绛紫服色的宫装贵妇,大约二十四五岁,旁边隐约脂粉漫香,珠钗响动,还能看见锦绣裙裾,大约是一众婢女。

    白氏与蕊珠先后行礼,听上面一个柔和的声音:“夫人不必如此,快快入座。”

    蕊珠起身,飞快的抬头一打量,只见这位太子妃容貌秀丽白皙,举止华贵,笑容温柔可亲,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们。

    太子妃容色并不十分美艳,只眉目间一股开朗明丽之意,两边的脸颊上还有个深深酒窝,她未语先笑:“想来夫人肯定疑惑我请你来的目的,我若说我是单纯请夫人来聚聚,夫人可相信。”说罢,看向蕊珠赞赏道:“早闻夫人生的一好女,今日一见,果真传闻不假。”

    纵使蕊珠一向自诩脸皮厚,这会被太子妃这几句话说的也是面皮涨红,这皇家的人夸起人来可真让人招架不住。

    白氏笑着支吾了两声,并不怎么多话,太子妃也不见怪,依旧很健谈,只是不提侯府大姑娘一句。

    明显,太子妃根本就不把阮玲珠放在眼里,只怕太子那里也是如此。蕊珠有些失望,皇家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决定一个人前程。白氏似有所感,不过还是笑着同太子妃说话,只不经意侧头看了眼蕊珠,目光中似有担忧,蕊珠微微颔首,示意放心。

    过了一会,太子妃突然招手示意蕊珠过去,蕊珠缓缓挪步过去,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走的这么认真,照着在侯府那位二皇子派来的嬷嬷的教导,走动间裙角不动,不能显得刻板做作,却要把满心的恭敬和亲近都化作动作和表情表现出来。

    太子妃拉过蕊珠的手,细细打量她,叹道:“都说侯府二姑娘是位美人,今日一瞧,三姑娘也是个丽人。”

    蕊珠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太子妃反复端看蕊珠,见她举止行动颇为流畅,毫无差错,忍不住道:“说来,初见三姑娘便觉得亲切,这样一看,三姑娘与一人倒有些相似。”

    她身边的一个年长面方的老嬷嬷听此,头一次开口,她的声音有些暗哑,似乎风寒咳嗽未愈的样子:“太子妃这一说,奴婢瞧着是有些像。”

    白氏听闻心里一咯噔,正想出声打断,这时外头来了个内侍,传道:“太子刚刚回来了,稍倾就到您这里了。”

    太子妃一听,容颜上泛出喜意,歉意地对着白氏道:“叨扰夫人许久,就不多留阮夫人了。”说着对着一旁的老嬷嬷道:“送阮夫人还有小姐出去。”

    老嬷嬷带着她们两人原路返回,及至到了外黄门,两人才觉得轻松起来,白氏本想撩开帘子看看天色,未想看到了什么,蕊珠就见她娘脸色一下铁青,转回头对着她道:“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娘这会有点事情。”

    她的样子真的不好看,明显是盛怒的时候,蕊珠还未说好,白氏几步就下了车,不多一会,马车重新使动,蕊珠突然喊了一声:“停!”

    她探出身子,对着马夫道:“可看到夫人往哪里去了?你带我去!”

    白氏没有离她多远,远远地见她面前站着一个高挺峻拔的人,一身玄色官服,看样子是刚从宫里出来,因着被一辆三驾马车遮挡,那边的两人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蕊珠刚想开口喊。却听到了秦溱的声音。不止是她娘的声音。她还听到了凌怡的名字。所以她再也没动作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么?之前不是说把她送走了,永生不会让她出现再蕊珠面前?”

    静了好几秒。秦溱的声音才不温不火地响起:

    “是幌子,她现在在宫内。”

    “在宫内!!!你当初怎么承诺的?你说不会让她出现在蕊珠面前,不然阮家不会放过她的!”

    蕊珠的身子微微一震。这下子连偷听的紧张感都消失了。

    马车那边却一阵诡异的安静。可能他沉默着。所以又听见她娘的声音继续道:“我不管她做了什么,我只要她不出现蕊珠的面前,不然我不会放过她。”

    她的大拇指紧紧的掐着食指,心跟着揪成一团。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破土而出。

    她娘的声音明显拔高了许多;“我不管你跟她还有没有联系,从始至终,有事的都是我蕊珠一人。”

    “我向您保证,不会让那事发生。”

    她娘似乎很激动。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怀疑:“我从不相信你,今后也不想相信你,若不是因为你,凌怡也不会买通山匪,临到头,害了我蕊珠。”

    他这次却回得极快,甚至有些不假思索:“您信我这次。”

    蕊珠木木的站在原地。片刻后小腿因为过于紧绷的缘故整个都麻了。恍恍惚惚扶着马车壁站起身,脸白得跟团死灰。

    这一刻,她突然,好像,就记起来了,那会,那个人,那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夜凉如水。郡王府。

    秦溱从侧门进,锦衣卫在外把守,走十数步,暗卫闪出,低语数句,说的是东宫今日发生的事情,他背手疾走,脚步并未停,随后的东安窥见他的手掌攥握成拳,指骨绷的发白,一时也不敢多话。

    稍顷后,秦溱才问:“他们都走了麽?”

    暗卫晓他问的是其他暗卫,回禀:“除我和马二,其他都出城去了。”

    秦溱“嗯”了一声,道去罢,暗卫拱手作揖,闪身不见踪影。

    秦溱推门进槛,廊前静悄悄地杳无人声,东贵恰从明间出来,见到他怔了怔,忙过来见礼,他沉声问:“二公子呢?”东贵道:“二公子,在夫人院里。”

    秦溱辄身命东贵:“你去寻二公子回来。”福贵晓得时辰紧急,连奔带跑的去了。

    他却往原路出去了。

    秦溱刚踏出大门就听有人喊他:

    “秦溱。”

    秦溱抬眼看去,蕊珠站在夜色之中,觉得她今天太反常了。见了面也不说话。眼神飘飘忽忽的不知道想什么。就连假笑都装的太过勉强。

    他看着几步之外的蕊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突然快走几步将她拉过来。一路将她拉上马车。蕊珠没想到他的动作会那么快。踉踉跄跄地跟了一路。不停掐着他的胳臂又害怕被人看见。只得压低了声音:“你放开,放开!”

    终于在马车里他放开了她手臂,马车很宽敞,可蕊珠却觉得呼吸不过来,怒意恨意要把她充没了,才会让她做出来找他的举动来。

    蕊珠趴着一侧的窗户怎么也不肯往里近。秦溱的表情冰的像是铺了一层霜。没顾忌身在何地。捏了蕊珠的下巴强迫着她看自己:“你就这么恨我?”

    他的声音也很低,却透着明显的怒意。

    看他脾气发的那么急。蕊珠莫名竟然笑了起来:“这才是你嘛,是不是我得每次见了你都得笑脸相迎,你才舒心?”

    他的手越捏越紧。越捏越用力。看她疼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却还不知道讨饶。便愈加发狠起来。凑近了她咬牙道:“秦溱一向顽劣不不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你与我一起长大,怎么不清楚我一向如此。”

    蕊珠敌不过他的蛮力。下巴被捏的生疼。拼了命地掐他的胳臂:“你也怒了,你也急了,那你们把我当候耍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生气!秦溱,你有本事,你为了她什么都能忍,为了她,竟然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往我这凑,明明看不惯我还说要娶我,你不嫌恶心,我也嫌恶心!”

    她从来没觉得他是个坏人。现在却突然体会他的可怕,总以为自己被当成了傻子。殊不知是对手太过精明。原来他对她的那些妥协,那些接近,说的娶她,都在他的那句“她现在在宫内”里的妥协。

    秦溱皱着眉听她一句一句地说。看她的泪一滴一滴往外掉。却只问了一句:“你知道了?”

    蕊珠直直瞪着他。像是穿透了他去看另一个人。

    “你们真的让我觉得恶心,”

    她感觉到他愈加明显的怒意。只有提到凌怡了他才会这么急。发红的双眼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活剥生吞下去:“你知道了是不是?”

    她这次却没了声音。被他一把拽过去。。

    “你说啊。”

    “说什么呢?...说我知道了原来三年前那件事情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的?说是我从小长大的表姐害的我?说是你放走她的?而我做什么都是错.....我又不是木头......我也会难过也会疼的......”

    她语无伦次。越说越急。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一地。也来不及擦。说到后面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静静的车内只有她压抑的哭泣和他急促的呼吸。

    他怔在原地。没有去哄她。只看着她哭。上气不接下气。

    蕊珠突然发了狠力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秦溱眼前一花,待反应过来,脖间的软肉已被人狠狠咬住。

    她下的死力,鼻尖触碰到她柔软的发丝,明明看上去很亲昵的姿态,怀里的人却恨不得咬死他。

    他能感觉到脖间有血在流,

    疼吗,好像是有点疼的。

    可他却希望能更疼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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