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恒东洲

    是夜,东宫灯火通明。殿外,梅花灼烁,寒香阵阵,只是这殿前小道一堆太医垂头肃立,噤若寒蝉。

    一月前,东洲太子无故昏迷,一众太医轮番诊治,皆不得缘由。景和帝大怒,一气之下连斩七位太医。

    至今日太子方醒,景和帝来瞧过后,命众太医候于东宫,以防不备。临走放言:太子如有不测,尔等以死谢罪。

    此言一出,可是吓坏了他们,奈何又一番诊问后,太子并无异常。旋即,太子不耐,他们被赶至殿外,以致此景。

    殿内陈列华贵,香炉袅袅,地龙烧得正旺。一架紫檀彩雕屏风分隔两室。

    屏外,一黑衣侍卫手执卷册,正高声念着——

    “北澧永安三十一年四月十三,镇国公林敬兵败广奎道,以身殉国,镇国公夫人自戕殉之。

    次年七月十五,永安帝携百官祭祀太庙,晋王君韩越无故失踪。

    十一月初九,冬狩之日,康王君庭礼误闯狼群,折一腿。

    永安三十三年六月十八,奕王君越言率军逼宫,意图谋反。靖王君浅彦领兵救驾,君越言兵败自刎。

    同年冬,永安帝驾崩,传位靖王。

    次年初春,靖王君浅彦登基称帝,改国号荣德。

    荣德元年三月二十四,一纸诏书,镇国公府林循溪,封超一品国师,封号粼源,位列百官之上,与帝同尊,赐观星楼。

    七月十二,观星楼落成,国师迁至,当夜宴请帝后……”

    时锋念完手中的北澧史记,心中思绪万千:北澧与东洲已相安无事数十年之久,殿下此番,莫非将有变动?

    “没了?”许是昏迷太久,男子嗓音微哑,音色低沉,漫不经心中夹杂些许冷意。

    时锋倏尔回神,弯腰抱拳道:“回禀殿下,近年北澧国事大致如此,详情还待暗探来报。”

    “位列百官之上,与帝同尊……”男人玩味道:“这小国师倒是好能耐。”

    时锋解释道:“属下听闻这国师能以测星辰而预灾祸,所预之事尽已成真,使得北澧朝堂有所预防,百姓伤亡大大减少,故而深得人心。”

    话落,殿门响,守职报:“殿下,暗探归。”

    时锋连忙出门查看,片刻后携卷宗而来,“殿下?”

    屏内之人言简意赅:“呈上来。”

    时锋绕过屏风,抬眸,榻上斜卧之人只着寝衣,微散的衣襟露出些嶙峋锁骨,一手撑额,一手执书卷,烛光闪烁,照得那人容颜:轮廓分明,剑眉入鬓,本是极周正的长相,偏生配了一双桃花眼,肤色冷白,眼尾氤氲,硬是添了些妖冶之气,此时烛影摇曳脸上,仙妖难辨。

    此即东洲太子,岑苏寒。

    岑苏寒随手将书卷搁置案上,接过卷宗翻看,片刻后竟是勾唇笑了声。

    本是寒梅映雪之色,这一笑倒如梅落春水,含了些多情的意味。

    市井传言,东洲太子,身姿伟岸,盛极容颜,颦笑勾魂,似魅若仙。

    下首的时锋连忙垂眼,传言不虚,他家殿下确然一副好相貌,只是这未达眼底的笑,他实在瞧不出美,只觉森然。

    将卷宗粗粗翻看一番,岑苏寒微微阖眼,似是有些疲了,“传令边耐,将这小国师盯紧了,必要时,以其性命为先,不计一切代价。”

    时锋:“是。”

    这是要护着?东洲的人护着北澧的超一品国师?莫不是要收为己用?

    时锋内里千回百转,却仍不忘正事,他问:“殿下,这殿中的虫子是留着将计就计还是……”

    他们殿下脾性不定,心情不同,这虫子的死法也不同,为免触霉头,必要时还是请示的好。

    “虫子……”岑苏寒突又睁眼看向时锋,“若有她的人留着别动,其余的就添些薄礼送还各处。”

    她的人?谁的人?

    小国师?

    时锋惊了一瞬后道了声“遵令”便急忙传信去了。

    殿内一片静默,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的声音透过屏风悠悠传来,一字一顿,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咀嚼意味:“林、循、溪……”

    冬日夜长,本是安睡的好时候,奈何沉寂了月余的梅悄然盛放,幽幽寒香肆意翻涌,搅人清梦。

    “醒了?怎么就醒了!”

    殿内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传出来。

    “不是说太医束手无策吗?”

    “庸医!一群庸医!”

    来人跪在殿外,寒冬深夜,冷汗浸衣。

    虎狼一时失神,猕猴犯上作乱,私以称王在即,春秋梦醒凛然。

    是恼羞成怒?

    不,是回天乏术。

    “哟,惠王殿下还未歇?那咱们可赶巧了。”

    怎样的阴阳怪气啊。

    来者不善,是东宫的人。

    殿内霎时息了声响,不多时,惠王合衣而出,笑得勉强,“迎公公,如此深夜,您竟亲自来了,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堂堂亲王竟对着一个阉人屈膝至此!惠王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握紧。

    “惠王殿下。”迎公公微一欠身,礼行得敷衍,话却说得漂亮,“您严重了,咱们殿下方醒,念着几位王爷在他昏时操劳不易,可谓殚精竭虑,特备薄礼,聊表慰藉。”

    说着,下面的人适时将锦盒奉上。

    待人走后,惠王阴沉地盯着随从手上捧着的锦盒,不发一言。

    慰藉?

    同是皇子——不,他一个贱婢之子,哪里就轮得到他来赏赐!

    太子又如何,景和帝不死,一切就还有转圜,他就是要争!

    烛光一闪,利剑倏尔出鞘,锦盒破成两半,里头的物什掉落在地,滚动间显现了模样。

    “啊——”

    胆小的侍女尖叫一声后捂着唇瘫倒在地。

    “咣——”

    长剑落地。

    “殿下!”

    “宣太医,快宣太医!”

    “殿下……”

    “岑、苏、寒……”

    殿内乱做一团,殿外跪着的那人悄悄抬首,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面色狰狞的头颅——

    那是惠王趁太子昏迷,东宫乱时安插进去的人。

    旁侧还有一个血迹斑斑的绢布,应是用来包裹头颅,以防血迹渗出锦盒……

    不——

    一阵风来,烛火摇晃间,那人陡然睁大了双眼。

    那不是绢布,是人皮!

    剥皮斩首,难怪惠王惊厥至此。

    外人只道太子貌姝,政绩卓然,宗室莫不俯首,殊不知,能压住勃勃野心的从来不是德治,是血腥。

    又是一阵风来,浓重的血腥气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寒香,这凛冬,终是梅的天下。

    一夜之间,溇元宗室尽知太子已醒,汹涌了月余的暗流悄然蛰伏。

    天恒北澧

    北澧荣德元年,冬,初雪飘洒,覆满上清。

    崇政殿前,一女子跪于殿阶下,发丝、凤袍之上满是落雪,巴掌大的小脸更是苍白不已,显然所跪时间已长。

    忽的,殿门大开,一群大臣鱼贯而出。

    看见前方所跪之人,朝臣们无奈对视后,默默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两个月前,粼源国师夜观星辰,预测出西北大旱,颗粒无收,恐百姓无力过冬,朝廷立即下令开放粮仓,另拨银百万两以赈灾。

    然,奸佞当道,中饱私囊,以致“路有冻死骨”成了西北如今之态。

    荣德帝震怒,命太师赵齐山携大理寺及刑部彻查。

    三日前,太师于早朝之时呈上卷宗,言明贪污一案,以太尉章翰俅、吏部尚书章长方、户部侍郎方策为首的大大小小三十七名官员就此伏案。

    朝野上下,惊骇不已!

    荣德帝下令,参与官员一律问斩,九族流放,家产充公。

    皇后身为章氏庶女,理应连罪。不过,陛下并未提及,而他们又摸不得那位新帝的心思,自是不敢多言。

    只是,小小庶女,问鼎六宫,不敢小觑啊!

    待人群远去后,一女子方自殿中走出,“皇后娘娘是聪明人,何苦行此无用事?还是回去歇息的好。”

    女子嗓音似雪中琉璃,清灵而脆婉,偏偏又含了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章裳云侧首,曳地的黑色衣摆上,银光绣纹一闪而过。

    上清众所周知,北澧新上任的少年国师喜着玄衣,衣摆处常有银线勾勒出的祥云纹样。据闻,如此纹样乃是出自天恒第一绣娘秦丹荷之手,绣法奇特,天下仅有。

    “国师留步!”到底天寒,她体弱,还跪了许久,声音不自由的颤抖着。她抬手,身旁的婢子连忙将她扶起。

    林循溪应声回头,露出了她的全貌:墨发三千,玉簪半绾,眉若远黛,美目流转间,眼角泪痣平添几分风情。虽方过及笄之龄,已可窥风华之姿。此刻朱颜清冷,玄衣肃然,国师之势,不怒自威。

    她挑眉看着章裳云走近。

    “贪污一案,我父兄确实罪无可恕,但我侄儿不过三岁,稚子无辜且无惧威胁,求国师慈悲,裳云愿代为受过。”章裳云哽咽地说着,再次跪了下去。

    林循溪侧身不受,“慈悲?娘娘糊涂了,本国师向来谋利而为。”说着,示意一旁的婢子将章裳云扶起,“至于‘代为受过’之语,娘娘更是说笑了,这一国之后的体面可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章裳云慢慢起身,她苦笑,“旁人不知我宫中处境,国师慧眼,怕是早已看穿。如今章家一朝倾覆,裳云一介深宫妇人,国师有何利可谋?”

    女子本就是温婉的长相,此时虽凤袍加身,也只是多了些庄严。许是自事发后便不曾休息好,很是憔悴,此刻脸上泪痕未干,满身狼狈,更是惹人怜惜。

    林循溪红唇轻勾,但笑,“娘娘,价值是自己创造的。三日后,章氏问斩,您不妨慢慢猜。府上且还有人等着,告辞。”说罢,行礼离去。

    不客气的说辞,有礼的行径,驳了情又给了体面,最后也不忘伸个勾子吊着她。

    林循溪……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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