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祁谦然垂首:“全靠老师的亲笔信,方能请那大理寺卿通融则个。”否则他怎能越过重重公事在三日之内查到那些蛛丝马迹呢?[1]

    “老师帮学生是份内的事。不用谦虚,是你的,接住了便是你的。”是啊,天下大才何其多,为何上位的偏偏是你呢?自然是因为你肯拼命,肯冲在前头。如此,机会来了才能接得住。

    如今说他是无心插柳也好,说是研心算计也罢,敢转手就把寅郎印神不知鬼不觉给了曹让,就足见其胆识气魄。

    何况这一记釜底抽薪到底还是抽翻了西北的棋盘。所以这就是他应得的。

    姚秉纯这话已是说得极为体己,唐祁心下轰然,躬身再拜:“恩师教诲,学生没齿难忘。学生深恐还有不周全安妥之处,还请老师示下。”

    手中的笔终是洗好了,姚秉纯把它挂在了笔架上晾着,“他挑这么个时候死,倒是应了咱们的猜想,只是死的突然却又无所求证了。真叫人难办!”

    说着徐徐踱步到一旁的小桌前坐下,叹了口气,“身前事,咱们也只能看圣上和曹家如何说了。”这意思便是叫他静待结果,不要插手了。

    “是,学生只遣人在明处依着章法办事。”

    姚秉纯闻言,一笑,打开了小桌上的木盒:“来,吃些点心吧,这是你师母娘家人带来的。”

    唐祁连连道谢。

    印象中,他的老师虽不严肃,但也从不多言。在为数不多的相见中,很多时候他都觉得他是入定了,或是根本没听自己在说什么,但今日他却难得亲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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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话说完,门槛迈过,夕阳徐落时,师生已交心。

    “这会子只怕是到处都乱了。”姚秉纯长叹,瞧了瞧上头的一方天空,“谁能想到他会走在我的前头,论辈分,他还得叫我声叔叔呢!”

    唐祁道:“老师竟如此肯定西北人的能耐?”

    那曹让武艺高强,府中又有禁军、亲兵把守,若是趁机潜伏,弄出个短兵相接,只怕胜算不大。

    “原来亦惇也有胆怯时?”老姚笑了笑,捋了捋胡子,“越是合理,越是不可能,那么它就是答案。”

    老姚吐了吐茶叶,眼中精光一闪:“他这病,是缠绵,或许并非一朝得手。可惜了!”

    “还是老师高见。”唐祁颔首附和,“是可惜了。”

    只是二人可惜或许并非在一处。

    明着说来,曹让年纪轻轻军功赫赫,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个国之栋梁,稳定社稷之功非他不可。

    而对于姚家人和大皇子这边来说,曹国公这通敌的把柄才将将揭开个头,他却先来了个死无对证。这么说来,今后谁要掀起这桩事,若无万全之策和圣上首肯,绝无可能。

    而于唐祁而言,则还有另一桩事。那便是这二皇子李怡当初对自己也曾有过示意。那时他还未有这寅郎印所带来的一遭缘分因果,嘴上说来也只是披姚家旗,挂了个姚师学生的名头,但不好明着收受罢了。

    如今曹让的死与自己不无关联,他方才又吃了师母的点心,已然是板板正正的姚家人了。

    众所周知,老姚家是个热灶。为这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嫡党人做事,得先把个自己榨成汁,才能有一朝得道而一步登天的可能性,这意味着只要他上了船,那便再无脱去这身衣服的可能性。除非他什么都不要了,除非他有完全把握跳到二皇子那边的新派。

    可他没有。朝堂似海似云,他回不了头的。

    他凝了凝神,又听姚秉纯叹道:“他这一走,延军最要紧。”又道,“这是个好时候。”

    唐祁道:“那我们须早做准备才是。”

    姚秉纯颔首:“听闻圣上昨夜下诏遣了人去了西北,还不晓得会如何!”

    是啊,这等关头,首帅没了,怎么可能不乱呢?只是乱在什么地方,乱到何处了,恐怕只有姚秉纯晓得。

    唐祁自不会逾矩发问,“老师若有差遣,学生当得应付。”

    姚秉纯一笑:“你道遣得是谁?”

    “总不是曹家人吧?”哪个皇帝会这么蠢?再派去个曹家人,那延军不就成了曹家军?

    “亦惇聪明。那不妨猜猜结果?你我师徒小赌怡情。”姚秉纯拿出来一套精致的黄檀书笺,“这是前日文相送我的《辩中边论》小字,就赌它。你来立个约。”

    唐祁端了笑:“那就赌,要遣几回吧!”

    延军在曹让手中十五年,四万扩二十万,又久居关外,明面上视曹氏为马首,内部只怕也是多有拉扯勾交。皇帝派人去,且得等着呢。这兵权哪有那么好收?

    “好!”姚秉纯哈哈一笑,“你先说。”

    唐祁轻折眉心:“学生以为,少则三回,多则五回,那便五回吧!”

    姚秉纯比了个“四”,笑道:“巧了,我比你少一回。亦惇还是小心得多!”

    唐祁腼腆道:“是学生思虑过甚了。”

    姚秉纯摇头道:“天意难测,若届时圣上真将兵权交给老二,等他一一收拢来,就迟了。”

    如此,师生终是聊到了最关键处。话及曹氏兵权,事关西北要扼,二人又多说了许多,譬如谋某些城,譬如某些人,又譬如某些过往,都是他不曾也无法了解的内幕。

    “……那么亦惇认为,接下来该如何呢?”

    唐祁沉思半晌,还是道了一句:“学生愚钝,还请老师明示。”这话他说得倒是真心实意,现下已过了亥时,一下午一晚上,再好的脑子也钝了。

    老太傅笑地得意:“你我师生难得有此深谈,虽说畅快至极,但时候不早了,家里等着呢吧?”说着便拿出了一小张熟宣纸,上面盖着他常用的私印。“十日下午,你去见一个人,带上它。”

    “是。”唐祁先松了一口气。

    接着,一本蓝皮书便递到了自己跟前:“病中我读这《花间集》,常常觉得蛮有意思,亦惇也可看看!”是他方才手上那本,瞧着不大新。

    “好,学生一定仔细研读。”

    师生终是话别于子时前。

    ——分割线(晋江原创古言)——

    姚麓送了唐祁出门。回来时,他的老父亲已回到了书房中。

    “父亲当真觉得他可堪托付?”那语气当中不乏狐疑,因为临走时他瞧见了父亲给他的那本《花间集》,那是他最心爱之物。不仅留他单独用饭,还送花间集,这是个什么意思?这么草率吗?

    卧在榻上的太傅半阖着眼,也是困乏疲倦。“怎么,你觉得他太年轻了?”

    姚麓毫不迟疑:“是。”

    当爹的冷笑一声:“不然你去?还是你的儿子去?”这两个更不堪用,偏一个一个又总想往里挤。

    姚麓忙道:“是儿子无能,教子无方。就不给爹添乱了。”

    姚秉纯冷哼一声:“你最好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

    姚麓想了想,“可儿子不明白,爹为何总想着帮外人?咱们族中子弟文韬武略的不在少数,不比唐祁差。”这种出身的人,整日钻营往上爬,哄得他老爹晕头转向,瞧着聪颖,实为奸佞。

    老姚笑道:“正因为年轻有能耐,又是一张白纸,才好用呢。日后君臣相伴,才有长的时候。”说着眯了眯眼,“咱们那位主子和儿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人的。你道这么多年来,我为何不许你们出仕?”

    “自然是因为我姚家树大根深,若叫人捉了把柄说我们自成门阀倒乱纲纪,有损姚氏门风不说,还容易被陛下嫌弃。”

    姚秉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想了想,姚麓又道:“可我们还什么都没得,也什么都没做呢!爹您是不是太过小心了?”

    老姚一听,一口气差点憋过去:“愚蠢!!得了还来得及吗?”他低喝一声,那额头顿时青筋暴起,“摆在你跟前的教训你看不见是怎么着?”

    “那贤徳皇后宋氏,陛下心心念念娶进门送上后位的人,她的娘家人是什么下场?如今大皇子没有一个表亲在朝中支应照着,还不够明显吗?远的不说,那刚刚死了的那个,怀里的爵位捂热了没有?这两个,你够得着他们的手腕吗?那还是成日里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却还是这般下场!”

    姚麓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心道既如此,那还小心什么?横竖都一样。他们都说早死的曹国公小心谨慎,其实他爹才是胆小怕事至极,他们姚家是尧的姚啊,那些什么劳什子国公,如何比得?

    姚秉纯道:“你想做什么就说出来,我看你胆子到底有多大!”

    “儿子只是觉得,那曹国公谨慎了一辈子,又如何呢?”暴死家中,算什么善终?

    姚秉纯手中的拐杖掇得地板砰砰作响:“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在那一位的眼中我们姚氏是什么?”说着冷笑一声,“曾氏后头是宋氏,宋氏后头是曹氏,怎么?你也准备洗干净脖子去接曹氏的班了?”

    “可陛下明显忌惮曹氏尤甚,既眼下还算看重咱们,不做些什么,倒显得咱们过于沽名钓誉了吧,难道这就不会引起陛下猜忌了吗?不然咱上上下下辛苦这般,又是为个什么呢?爹!”依他看来,既是虚担了外戚名头,那为何不趁此机会坐实呢?该上得上,该捞得捞,反正也是要叫人说嘴的。

    姚秉纯苦口婆心:“也得亏曹氏得势太快,不然又如何轮得到我们?士安,福祸相依,若不小心便会跌入万丈深渊,这浑水不淌也罢!你明白吗?”

    姚麓沉默。他不明白,世世代代,忍了这样久,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上了前头,得了该得的。只有他,空有一个姚氏长子的名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贴职,说起来都是祖宗的荫蔽,可谁又给过他机会他勇立潮头呢?

    姚秉纯见儿子闷头不语, “万古长青的不是谁家的江山,江山从未改,只有新舟来。姚氏的千年高门从未倒过,何须引舟渡浪?”说到此处已是气急,“总之你给我记着:我姚家人,绝不入仕!”

    这世上,没有什么勇立潮头,也没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你以为你站在潮头?你以为攀得那叫山?愚蠢又可笑!

    “是。”

    “听见没?”老太傅抬高了声音。

    “听见了!”姚麓长叹一口气,袖子一甩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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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祁觉得自己走了好久,才走出姚府。

    走进去前,曹国公的死讯才入耳不过一个时辰。

    走进去后,三言两语定生死的话又说了一个晚上。

    出来时,左手一本《花间集》,怀揣一张字条,后面还有要见的人。

    是得走得慢些。

    他本以为此番拜访已算是唐突,来寻恩师只是想得个印证或是领个指示,没想到等着他的却是接二连三的暗示与频频发出的考题。

    几番示下与剖白中,他愈发觉着恩师的期许勉励和殷切嘱托是一根根蛛线,而他,顺着那线从外头的一圈,慢慢爬向了里面的一圈。

    而对曹让之死的错判,又让他心里头一回觉得自己失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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