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始的第一个月还不算冷,东京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是畏寒人群的宜居地带。

    晨风轻拂,在水面留下层层涟漪。

    出门时,医生听见相约去超市的家庭妇女在谈论天气。

    河边的栏杆被重新清洁过,医生扶上去,前倾着身体去看底下飘落打转的残叶。

    鼻端呼出的白雾顺着风向浮动半秒就消散,医生眺望远方,今天…不是东南风。

    手下的栏杆“咔”的一声。

    “小心!”

    医生的手臂被人往后拉了下,退离了危险区域。

    两人都看着那根一高一低的横杆,它却没有彻底断裂,维持着和同伴格格不入的模样依旧发挥着护栏的作用。

    “其实这根栏杆在两年前一场交通事故中被轿车撞折了也没换新的,只是重塑了一下让它们现在看起来不错。”诸伏景光解释道。

    栏杆初建的时候采用了特殊的修建方式,只为了这一小段要全部拆除重建未免有些太废材费力。

    平时这条路走的人也不多,而且按预估应当还能撑上起码四年。不知为何就出现了问题。

    医生敲了敲那根顽强的栏杆,也看出来当年不重换的原因,“出现病症,就要全部消灭不是吗。”

    他握紧手提箱。

    里面装的不再是一些急救物品和针对性的药物,医生在清理的时候连同着上次能和月城夜梨离开日本的满心欢喜一起倒了个精光。

    一张又一张的数据资料整齐叠好安静躺在箱内。

    诸伏景光听到这说辞,问道:“您是医生吗?”

    医生:“是……”

    “医生可是社会上非常重要的存在,您要保护好自己啊,下次别做这种危险动作了。”

    诸伏景光刚在不远处看见医生大半个身子在护栏外面的时候就想来阻止了,没想到护栏还先一步泄了气。

    好在赶上了。

    这真是一个适合放松的好地方。诸伏景光总会在顺路时过来,哪怕只是站一会,看看河水看看落叶,心情也能轻快许多。

    每每站在此处,诸伏景光就会想起与月城夜梨的第二次见面,那是伴随着木槿花浅淡清香的记忆。

    “今天不是东南风啊。”诸伏景光叹出这句话。

    音落他才想起现已入冬,从没有所属冬天的木槿。

    闻言,对外人向来不假辞色医生勾起唇角,“多谢你的提醒,警官先生。”

    “那么,再见。”

    诸伏景光看着医生从他身边走过,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握枪摩出的茧子。

    “敏锐的医生。”他也上前敲了敲被医生无情判下死罪的栏杆,打算写封邮件给管理部门。

    医生提前了十分钟达到,却见女人已经坐在吧台处,摇晃着高脚杯小酌。

    将箱子放平,医生没有落座的意思,把它直直推到女人面前。

    上村绘里也没在意医生的态度。她整个晚上都没睡着觉,一想到将要得到月城夜梨的各项数据,店刚开门就在这坐下等待了。

    在飞扬的幻想中,上村绘里甚至体会到了比兴奋还要让她更加飘飘然的滋味。

    那就是幸福吧,她好幸福……

    医生看了眼擦着杯子默不作声的酒保。

    “放心,你以为这家店是怎么开起来的。”上村绘里把箱子抱在怀里,见医生要走,“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BX200-001。”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医生冷声道。

    他把这些年来月城夜梨的检查数据给了上村绘里,作为交易,上村绘里要向那些人隐瞒月城夜梨的踪迹。

    上村绘里笑着点点头,“我会保护好她的,AX205-001在我这比在你那会更安全,你不觉得吗?”

    “啊啊我知道了,别那样看我,不会去打扰她的,她现在叫做…月城夜梨是吧。”

    作为同一个项目的参与者,医生对上村绘里也有点印象。

    当年的小女孩寡言少语,独来独往。医生在采血间见到她的次数最多。

    每次需要被抽最多血的也是她,可即便这样上村绘里也只是紧抿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在模仿她?”医生抬了抬眼镜,斜睨着上村绘里,“拙劣到恶心了。”

    上村绘里捋了下滑落的发丝,笑容不变,“被你看出来了。”

    “你的审美一如既往的差,没准AX205-001看见了都忍不住把我当作妈妈呢……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酒保给上村绘里续杯。医生诚恳道:“多喝点酒吧。”

    “借你吉言。”上村绘里与医生隔空碰杯,“别总认为唯有你长进了。”

    酒精会从内脏麻痹躯体,和外伤完全不能放在一起对比。所以医生从不沾染,他也不相信上村绘里的自我疗愈能力强悍到这种地步。

    在室内戴着手套,不就是为了遮住被切掉的小指吗。

    …

    “医生。”

    又到了月中,月城夜梨轻车熟路地躺在检查床上,却见床边的医生迟迟没有行动。

    “医生?你困了吗。”

    医生:“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哦。”不是犯困就好,一困起来办错事简直易如反掌,月城夜梨也深有体会。

    有次咖啡灌多了,在该睡觉的时间里没补足,之后灌再多都不顶用。

    出任务时给指错了方向,灰谷兰的一块头发被擦过的子弹烧焦断开了。

    前上司用打火机把始作俑者的头发烧了个精光,导致月城夜梨抵着睡意等灰谷兰整整烧了二十分钟。

    还不给加班费!

    “手臂放松。”想什么呢,怎么拳头都握起来了。

    整理器械时,医生掠视还躺在床上的月城夜梨,在金属不时发出的碰撞声中平静道:“夜梨,有把月城女士当成母亲吗?”

    月城夜梨眼睫一颤,目光从天花板下来,侧头看向一旁的医生。

    “母亲?妈妈?我没见过我的母亲。”

    四个月大时就被裹在不合身的襁褓中,丢弃到福利院的后门。月城夜梨对母亲没有概念。

    倒是一些半路被抛弃的孩子,会在夜晚窝在被子里哭。

    吵得月城夜梨睡不好,抱着被子挪到另一边刚躺下没一会,这边也响起呜呜声。

    “月城女士是我的负责人,不是母亲,也不是妈妈。”

    母亲、妈妈。

    在福利院,拥有母亲的人、或是说曾经拥有过母亲的人,常常都伴随着泪水出现。

    月城夜梨才不要变成那样。

    “医生想要母亲了吗?”

    幼时的两个孩子也谈论过此事。医生和福利院多数孩子一样在小学以前的年龄入院,但和大多不愿意接受编号的孩子不同,医生主动舍弃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

    医生没提过他入院以前的事,月城夜梨也不问。

    收起操作台。医生交叠手臂靠在月城夜梨枕边,“我曾经的母亲组建了新家庭,生下一个小宝宝,在那之后她来看过我三次。虽然她不说,但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所以在她说出口之前,我先放弃了她。”

    医生摘下眼镜,让他的和月城夜梨之间无所阻碍,“夜梨有想念月城女士吗,可能夜梨已经把月城女士看作母亲了。”

    “‘继承’是一种难以隔断的联系,夜梨在取名字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月城女士吗?”

    失火后,月城夜梨和医生被救助去了不同的福利院。

    原本在听到“月城夜梨”这个名字时医生还没什么波动,直到对上脸,医生近乎难捱。

    妒意混混沄沄,字字句句洒向三年未见的少女,言不入耳。

    而那时的少女就和现在一样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有面隐形的墙壁竖立在他们之间,使月城夜梨不知所以。

    等对方结束后才略加思忖,给出句文不对题的话。

    又往往叫人无如收敛锋芒,对她耍不出脾气。

    月城夜梨:“因为只有月城女士告诉了我她的名字。”

    负责人也有铭牌,时刻挂在左胸前。上没写名字,也是一串数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月城夜梨还不识字的年纪,月城女士违反了规定将真名告知于她,还用纸条写了下来。

    其实并不独有月城女士这么做,不过其他的人都在撒谎,只有月城女士说了实话。

    至于怎么分辨的,月城夜梨也记不清了。

    “当时只有月城女士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就算知道其他人的名字,用他们的英文名也上不了档案。”

    若月城女士不是月城女士,而是麦维斯女士,月城夜梨还得先把它音译为日文。

    “那我要姓什么…”月城夜梨陷入沉思。

    名字能音译,姓氏可不能音译。

    “夜梨——”月城夜梨思路又不知道偏哪去,医生赶忙把她拉回来。

    月城夜梨起身,恰逢医生放在桌上的手机收到上村绘里的消息亮起了屏。

    看月城夜梨的手伸过去,医生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屏幕。

    而女人像是都没注意到,她拿了手机后面的酒精湿巾,递给医生。

    “不是说,操作前后要各消一遍毒吗。”月城夜梨感到今天的医生有点不对劲,“医生给自己也检查检查吧,我要回总部了。”

    月城夜梨想,她是不是要找个医生来给医生看看。

    医生握着手机放在背后,目送月城夜梨离开。

    给上村绘里的数据里隐去了因谷口事件而发生的异动。医生还有备用方案,他早准备了如何面对上村绘里的诘问。

    但打开手机,只是医院里发布的通知。

    医生从不瞒着月城夜梨这些。

    按灭屏幕,医生看见上面露出张苦笑的脸。

    可倘若症结在他身上,待到东窗事发…他还能够干脆利落地放弃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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