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末程,经过长长的隧道群后,徐佳异不听导航播报也知道快到家了。这些隧道是在她念中学的时候开凿的,她爷爷还来帮工过,穿着荧光黄色的背心,戴着施工帽,用当时的按键手机照了相片,骄傲地拿给她看。

    交了费用离开高速,兜兜转转拐了几个弯后,出现的右拐岔路口就是回家的方向,徐佳异却一直向前,打算先去镇上一趟,把油箱加满,再吃个早饭。

    晚上视野可见度有限,徐佳异开得慢,中途又停了两回休息,到家附近的时候已经五点多,天快亮了。但是冬天,太阳来得晚,天边还是灰蒙蒙一片,路上只有来去车辆的车灯亮着。

    老家在北边,比燕南冷得多,在行驶途中更强劲的寒意就渐渐渗进车内,和暖气争执。村里的路也不平坦,除了近几年通车的这条高速外,很多地方都凹凸不平,好在距离小镇只有十多公里的距离。

    镇上环境相对于村里来说算好,已经有些住在附近村里的老人家挑着扁担带来两箩筐自己种的农作物来集市上售卖,路边的商铺也有几家开门,基本都是早餐店。

    徐佳异随便走进一家,点了单后,坐在红色塑胶椅上等待,又四处张望。胶椅和木桌都有些粘腻,店内装修也比较老旧,几盏灯暗暗地亮着。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了,如果徐佳异没记错,且没有易主,大概是她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开了。但她并不像那些和邻里街坊都熟悉得不行的居民一样认识老板,还能交谈几句,老板也不认识她。

    吃了早饭,徐佳异特地用现金在市场里一些老人家的摊位上买了些新鲜肉菜。因为她的奶奶和爷爷平时也经常会在前一天下午摘满几筐果子,再为了抢到好位置起个大早,带家里种的水果或家禽来卖,她小时候经历过,知道有多辛苦,而且天太冷了,寒潮好像已经来了。

    徐佳异从来路开回去,再从刚刚经过的岔路里转进去,还得转转悠悠开一段石子路。路面很窄,没法支持两辆车并排行驶,徐佳异很担心有车从里边开出来,因为她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这是她上大学之后第一次回老家。

    可能时间太早,徐佳异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她从石子路拐进泥巴路,又在颠簸中下坡,右转。

    天已经亮了些,家里院子的大门一直开着,听见汽车声音的多多和它的两个长大了的宝宝开始汪汪叫个不停。徐佳异不断调整位置将车开进并不大的大门,停在她给爸爸租的车,还有大伯的车旁边。

    小时候觉得宽阔无比可以晾晒许多谷物的灰白水泥地就这样被三辆汽车占满。

    徐佳异还没下车就听见有人在叫她,但环顾一圈没看见有人,还是拿了手机下车,这才发现妈妈在边上烧柴火大锅炉的老厨房里探出头来。

    “你在那里干什么?”徐佳异问,又摸摸双爪热情趴到她身上的多多的脑袋,摸到一手灰。“这是你的小孩吗,多多。”

    多多不会说话,也没有朝她嚷叫,只是吐着舌头不断摇尾巴。徐佳异看了眼它和两只已经长大了的小狗,又看向妈妈。

    老厨房门口的水泥斜坡已经被拆掉了,想要去老厨房就只能从家后面养鸡场门口的台阶上去,所以老厨房距离地面有一米多高的距离,还没有东西拦着,一不小心多跨一步就容易掉下来。

    而那砖头堆砌起来的老厨房,以前是房间,徐佳异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妈妈和她说过无数次:“当初和你爸回家的时候,我就是睡那里的呢,破的呀,真的,太破了。”

    小徐佳异反问道:“那你怎么还要一直住在那里,你走啊。”

    那时的妈妈没说话,但徐佳异知道,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妈妈肚子里了。妈妈领结婚证的时间,和她出生的日子,只隔了不到八个月。

    此刻的妈妈,正系着全身的本该是蓝白色碎花,但灰扑扑的围裙,脸颊被烟火熏得红彤彤。她被冷得吸吸鼻子,笑着说:“奶奶说磨豆腐,我帮她烧水。”

    “徐佳异!”奶奶的声音传出来,紧接着也冒出头来,及耳短发下蜡黄带红的脸上笑得满是皱纹,露出的假牙已经有些变色。“哎呀,徐佳异回来啦。”

    徐佳异叫了她一声,又看见爷爷从家里边出来,便又喊了爷爷一声。

    爷孙俩几年不见,没有相拥着痛哭流涕的大场面,只有简单的问候和尴尬的点头。

    爷爷微笑着看了她和她的车一眼,说进家里坐着烤火吧,外边冷。徐佳异应了声,打开后备箱把买的东西都拎出来放进厨房。

    厨房的地面上摆了一个红色的大盆子,里边装了很多蔬菜,红的,绿的,紫的,丰富多彩,应该是妈妈她们买的,徐佳异便把手里提着的也放进去。

    正打算再出去拿自己的行李,徐佳异就发现她爷爷提着她26寸大的行李箱走进来了。

    “这个可以拖着走的。”徐佳异说,又想去接过来,被爷爷敷衍开。

    爷爷说他知道,但还是坚持咬牙提着侧边的提带,又从楼梯上去,把箱子放在徐佳异的房间里,顺带叫她的妹妹起床,说姐姐回来了。

    天太冷,妹妹不愿意起床离开被窝,而回来的姐姐还站在一楼客厅的水泥地面上,她心里很难受。

    徐佳异小时候也见过爷爷这样的表情。那会大伯还没有在他们这一栋隔壁建房子,只是住在徐家村里很小很破的一处老屋里,每次暑假徐佳异带着妹妹和弟弟回老家后,爷爷就会开着蓝色的三轮车带她们去村里找堂姐堂哥玩,自己也顺带去打牌。

    玩到下午,该回家吃晚饭了,爷爷就叼根烟站在车旁,催她们赶紧坐到敞着蓬的车厢里。徐佳异看他的表情很着急,就也着急地催促后边拿着根棒棒糖的弟弟跑快点。弟弟穿着不太合脚但一眼看中非要买回家的奥特曼拖鞋,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被粗糙的水泥地面磨破了膝盖,爷爷当时就是用这样的表情怪罪她,又把弟弟抱起来安慰的。

    徐佳异那个时候很难过,现在也是一样。她的奶奶和爷爷都比同龄人的要年轻,所以当年教训她那会,爷爷看起来并不像是爷爷,而是像她叔叔。但那时候的“叔叔”,到现在也开始驼背,开始满头白发,开始皱纹爬满脸颊了。

    徐佳异觉得心疼,既心疼忘不掉的小时候的自己,心疼自己成长的路是如此坎坷,又心疼因为不想弄脏她行李箱而一路拎着走的她爷爷。可也不能因为他老了,就抹去他年轻时做过的伤害她的事。徐佳异心里的茅和盾同样在打架。

    爷爷再下楼来,干燥有些开裂的双手握着搓了搓,想和很久没见的徐佳异多说两句,但终究是很久没见,话到嘴边还是只剩下:“妹妹,你要不要也上去睡一觉,开车这么久,很累吧。”

    徐佳异不看他,点点头后,从他身边走过,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去。

    家里有两层半,二楼和楼顶是多年前她爸爸说要装修的时候加装的,因为原先一楼只有两个房间。装修工程交给了伯母的弟弟做,但亲戚做出来的并没有比想象中的更好,楼梯宽一级窄一级,还歪歪斜斜,没有长方形该有的样子。二楼也只有三个房间,妈妈和爸爸一间,她和妹妹一间,弟弟一间。

    徐佳异的房间门没关,她走进去却只看见了立着摆在地面的行李箱,和整齐套着Hello Kitty三件套的床铺,没有看见妹妹的身影。

    “徐佳宜?”徐佳异试着叫了声,没人理她,她便走到弟弟房门口,又叫了一声。

    徐佳宜这才烦躁地应了句。

    “我开门了。”徐佳异说。

    她走进去,发现睡在屋里的只有徐佳宜一个人。

    “徐承希呢?”

    “哎呀,他没回来!说要考试。”妹妹说,又拱了拱被子,“先别吵我,我要睡觉。”

    徐承希今年在读第二回高三,但徐佳异不觉得他留在燕南会多刻苦学习,否则妈妈不会不告诉她弟弟还留在燕南的。

    不过徐承希没惹事,徐佳异也不会主动去管事,她在兜里只有十来万辛苦存款的时候,愿意拿出五万给他交复读费,已经很仁至义尽有大姐的样子了,至于他未来要发展成什么样,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徐佳异回房间睡觉,直到要吃午饭的时候奶奶扯着嗓子叫她。

    临近过年,接下来这两天要准备的东西很多,确切地说,是需要家里女人准备的东西很多。无论是准备除夕初一拜神用的,还是大扫除,或是年夜饭,徐佳异的奶奶和妈妈,伯母都忙得团团转,时不时还会叫本就在帮手的徐佳异和堂姐妹妹帮忙。

    徐佳宜还在读大三,徐承希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是年纪最小的,又有姐姐守着,所以她总是会心直口快地说:“干嘛不叫徐承希啊,天天徐佳宜徐佳异,咋的他是死了还是残了......”

    “哎哟。”奶奶瞪她一眼打断她,“怎么说话的,那不是你弟弟,而且他现在也不在家呀。”

    徐佳宜一边拧干抹布的水,一边愤愤地说:“是我弟又怎样,我就不是家里的小孩了?他就是在家也只会在边上打游戏!”

    奶奶说:“哎哟哎哟,你看你三个姐姐,她们就不像你这样。”

    徐佳异在旁边淡淡地说:“我觉得她说的对,徐承希就是给你们惯成这样的。”

    奶奶不说话了,妈妈接着说:“唉,是啊,说到他就操心哦,第二次高考不知道能不能考到公办的本科,要是考到民办,一年几万的学费我哪里拿得出来。”

    徐佳异说:“我也拿不出来,到时候让他去打工把复读费还给我。”

    徐佳宜朝她竖大拇指。

    “那没办法,连公办专科都考不上的话,他真的只有去打工了。”妈妈说,“我们就是没学历,在燕南打工二三十年,还是连房子都买不起,现在只能看你们咯。”

    “我也买不起。”徐佳异说,“辛苦几年存的钱全部给徐承希用完了。”

    徐佳异一直以来就是听着类似的话长大的,现在唯一好点的,是她能挣钱了,家里人没这么过分了,她也敢反驳了,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条件反射地担心挨骂。但不管是否占了上风,聊完这些话题,徐佳异都觉得烦躁,所以她很抗拒想起她的家人。

    本该是避风港的地方给徐佳异带来无数风雨,这些风雨从耳朵进入她的身体,堆积在她的心里,最后化作泪水,从眼眶离开。

    没人说话了,都默默做着手头上的事。多多静静地趴着守在一边,它的两只小狗则是追着奶奶养的鸡咬,又被奶奶骂。

    除夕那天,要拜神,在家里拜,去祠堂拜。这两天一直穿着隐身衣从她们争论场合路过的爷爷和大伯、爸爸终于脱下防护,开始做他们觉得应该是自己做的事——带着自家的孩子们去点香火拜祖宗和守护神们,希望他们新的一年继续庇佑徐家人,让读书的读好书,赚钱的赚大钱。

    奶奶和伯母、妈妈则是留在家里张罗年夜饭。两家就住在两隔壁,通常是除夕夜在一家吃饭,大年初一去另一家吃,至于被泼出去的姑姑,则是要在姑父家待到大年初三或初四才可能回来,但她一般不会回来,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房间给她和丈夫过夜。

    今年的除夕夜在大伯家吃年夜饭,徐佳异的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哥都带了自己的伴侣回家。徐佳宜和徐承希的年纪太小,所以只剩徐佳异一个人会被特别关心。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两年还是三年,哪怕她中途没有回过家。

    而今年,徐佳异虽然回家了,却意料之外的没有被追问,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弟弟身上。

    徐承希打电话找爸爸要两千二百块钱,说骑机车到同学家附近玩,结果遇到修路的地方,一下没注意,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东西,把车撞坏了,现在要修车,修车的地方说要换什么零件,需要两千七百块钱,他只有五百块,已经给了人家,就差两千二。

    妈妈特别紧张,关心他人有没有出事。

    徐承希说:“没有,就是还要两千多的钱。”

    爸爸担心他是被人骗了,反问说:“不是已经给了你五百块了吗?怎么又要两千?你把电话给老板,让他跟我说。”

    “哎呀不用了,老爸,就是我同学家的表哥开的店,不会骗我的。”徐承希推脱说,“你就给我转钱就好了。”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再骑你那个车了。”妈妈在一旁生气地抢话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人到底有没有事?”

    “没事啊,我都说了我没事,就是车撞到了而已。”

    “好了好了,别急别急,慢慢说。”周围都是家人在看着,爸爸故作镇定,示意妈妈先冷静,“承希,你先问清楚要换的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必须现在换,如果不是,你就找个酒店先住一晚上,我明天叫个货车去拉回家,回家修,我有认识的人。”

    “哎呀不用了老爸,你给我转钱吧,现在修好我就骑回家了。”徐承希说,“他就是说油箱那附近撞坏了,骑不了了。”

    “现在都多少点钟了?你还要骑回家?”妈妈还是没能冷静,“徐承希,你在哪里啊?你又跑到什么地方去?”

    “都说了没事……”

    徐承希还是不肯说具体的,当妈的又急又气,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诶,怎么就给他挂了?”爸爸说。

    “你已经给了他五百块钱?”妈妈质问道,“他一说你就给?我让你给我两百去看骨折拍个片你都不给。”

    “哎呀行了,赶紧再打个电话回去吧。”爸爸转移话题说。

    再次打通电话,徐承希还是不愿意让家长和修车店老板通话,说他的手机通话筒坏掉了,他现在是戴着蓝牙耳机才能打电话,而他的耳机也只有一个能用。

    “徐承希!你要是这样,我就让你姨爹去找你了,他过年要值班,所以还在燕南。”妈妈说,“你不要真的无法无天了,或者你再不说我们现在就回燕南!”

    “都说了不用了,你们怎么就听不明白呢?”徐承希也有些不耐烦,“就再转点钱就修好了啊,我直接骑回家不就好了。”

    徐佳异不打算再让他们进行无谓的争执,拿过电话,警告说:“徐承希,你现在最好把准确的地址发给我,然后在那里站到我出现为止。”

    徐佳异说完就挂断电话,同样质问道:“谁给他买的摩托车?哪来的钱?”

    爸爸默默拿回自己的手机,妈妈还是担心,忽略她的问题,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说:“不行不行,得让你姨爹去看看。”

    “今天是什么日子?再亲的亲戚都不能去帮你看的。”徐佳异打断道,“我回去吧。”

    徐佳异站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几个厚实的红包,交到几位长辈手里后,走出家门。

    每个红包里都只有两千块钱,她不会给多,以前是没什么能力,现在则是因为她决定当一个真正自私的人,只对自己好,赚了再多钱都留给自己用,而不是为家里为妹妹弟弟操碎心奉献一切后,从家长口中的“自私的姐姐”变成“姐姐就应该这样做”、“你可是姐姐耶!”。

    徐佳异曾因为被说自私而落泪过千次万次,因为她觉得她不是自私的人,她也没有过什么自私的行为,她明明每一次都让着妹妹和弟弟。她以前一直认为自私是一个贬义词,但她现在想明白了,自私没什么不好的,她就要为了自己活着,当一个只为自己着想的人,抛开一切拖累她、影响她的人和事。

    可坐进车里后,徐佳异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能做到只考虑自己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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