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姑姑?”

    笑容有一瞬凝固,裴棹月很快恢复风轻云淡,语调带讥讽,“宋兄慎言,家母的名字早已迁出宋氏族谱,裴某可不敢与国师府这树高枝攀上干系。”

    明安宋氏势力强大,百年来出过不少赫赫有名的除妖师,当今圣上有求于宋氏镇厄除祟,但又忌惮其羽翼丰满,反制朝野。

    于是另成立除妖司,广罗天下奇能异术之人。

    二虎相争必有一失。

    国师府与除妖司之间的关系表面看似和气,实则暗潮汹涌。

    听见这话,宋一燃并未气恼,反而拢袖歉仄道,“恕宋某方才失言,若有冒犯,还请少司大人见谅。”

    裴棹月不置可否,两人之间的气氛略微尴尬,江瑶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选择保持沉默。

    别人的家事轮不着她一个外人掺和,眼下要紧的是赶紧让裴棹月咽下清心符,趁机拿回解药。

    众人来到一楼,台柱子上跳舞的胡姬不知何时退了场,大厅里的食客也只剩下一桌,仿佛忽然之间人都不翼而飞。

    空气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味儿,江瑶越走越觉头晕,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你们谁喝酒了,怎么一股子味儿?”

    “有酒味吗,我怎么没闻到?”

    女子冷哼一声,“怕不是你鼻子锈了。”

    江瑶凑近她,揪住衣服嗅了嗅。

    “——你做甚,走开。”

    女子嫌弃地跳到一边去。

    面对检查,宋一燃表现得相当配合,自觉抬起袖袍,他方才一直坐在隔间里等江瑶,连筷子都没动过,身上自然亦无异味。

    轮到裴棹月,江瑶刚想伸手便被对方冷冷的眼神吓退,努了努鼻子嗅他周围空气,一股浓郁酒气直冲鼻尖。

    “你喝酒了?”

    裴棹月:“不是我饮酒,是你。”

    “我?”

    江瑶茫然一刻,摇脑袋,“不对,明明是你身上的味道,我都闻到了。”

    裴棹月唇含阴凉的笑意,“还请麻烦去问你的‘宋公子’吧,且看他如何说?”

    江瑶带着疑惑看向宋一燃。

    犹豫片刻,宋一燃点了点头,启唇解释道,“我方才确实没闻到,不过这会儿风吹来好像有一些酒气,阿瑶可是吃了什么含酒酿的东西?”

    江瑶仔细回想一番,进入隔间只吃过一块糕点,并没有喝酒,又怎会是她身上的味道。

    “算了,还是先出去吧。”她自觉退开一步,与众人保持距离。

    走到酒楼外,方才还日光正盛的天空被云层笼罩,裹上一层灰黑的薄雾。

    街角拐出一队出殡人,奏着丧乐迎面而来。

    随着出殡队走近,江瑶皱紧眉头,总觉得这几个抬棺材的人很是眼熟。

    如果没记错,好像进入酒楼之前也曾在门口碰见一支出殡的队伍,按理说各家死人各家抬,哪有抬别人家棺材的道理?

    难道是这条街死的人太多,发展出专业殡仪队?

    想到这儿,问道:“宋公子,你可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待半晌无人回应,江瑶扭头一看,身旁空空如也,宋一燃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宋公子?”

    没有声音。

    街道被雾气笼罩,远处人影若隐若现,一阵冷风袭来,卷起地面上的纸钱在空中打转儿。

    鸦青色的衣袍消失在转角,江瑶纠结片刻,决定先跟上两人的脚步,待探完案子再回头寻宋一燃。

    女子带他们来到一处竹林深处的老宅,屋檐上的红瓦已经褪色,露出惨淡的白,门楣下方的木匾书着“李宅”二字。

    宅内只有一进院子,穿过天井进入灵堂,两侧供奉死人的红烛幽幽晃动,仿佛被人影带过的风惊扰,香烛拦腰断落地面。

    甫一刚进屋,女子双手扶着棺材瘫跪在一旁,绞着帕子哭得呼天抢地,“老爷啊,你死的真惨,你怎能丢下奴家一个人先去。”

    江瑶抬眼一瞧,棺材里的死尸宛如一截干木,黑紫色的外皮紧贴骨头,四肢像缩水的衣物皱成一团。

    李老爷嘴唇大大张着,胸膛敞开一道口子,像是被人从心肝里吸干血肉。

    见两人挤在棺材前,裴棹月拿起符盘在屋内巡探。

    东侧厢房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内里逼仄狭小,仅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的身位,他身量很高,勉强弓着腰在里面探查一番。

    回到灵堂前,女子脑袋迈进肩膀里,哭声渐哑。

    裴棹月掐了道咒诀点在符盘里,等待许久,墨色的符盘悬在尸体上方毫无变化,仿若一潭死水。

    符盘能够感应邪祟留下的痕迹,若是没亮,证明并不是妖邪所为。

    视线移向下方,尸体胸膛前的伤痕,有不规则的创口边缘,明显为锐利或钝的物体撕扯皮肤组织所造成。

    这道伤痕不像刀刃所致,更像是被某种动物的利爪刺开表皮。

    裴棹月剑眉轻蹙,陷入沉思。

    符盘无异动,伤口却处处透露妖邪行凶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在睡梦中死去,所以现场没有留下线索?”他若有所思道。

    “吧唧吧唧吧唧——”

    刚想得入神,吃东西的啪叽声打断思绪。

    侧首睨向身旁,江瑶站在棺材前,手里拿着一块啃了半边的烧饼,正吃得津津有味。

    “......”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江瑶转过头,两个桃腮被食物塞得鼓鼓的,像只小松鼠。

    与裴棹月对上视线,水灵灵的杏眸眨巴两下,她掏出一块糕点塞进对方的手心,鼓着腮帮子嘟囔道,“喏,给你的。可不许说我吃独食。”

    望着手上那坨已经掉渣的黄色不明物体,裴棹月脸色像风云忽变的天气,倏地阴沉。

    “江瑶。”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住体内蓬勃欲发的怒意。

    尔后将东西还给她,皮笑肉不笑:“劳烦你带给宋一燃,说我请他的。”

    “诶,这怎么行?”

    江瑶瞪大眼睛,又塞回给他,“给你的就是你的,宋公子很有钱,不缺这一块两块的糕点。”

    裴棹月双手交叠,挑眉道:“江小姐,我也不缺钱。”

    他在除妖司一个月的俸禄可以买下整座风月酒楼。

    江瑶:“但我更关心你。”

    这狗贼真是急死她了。

    周遭空气有片息安静,裴棹月覆下鸦羽般的长睫,看不出表情,沉默一会儿,开口道:“既然江小姐如此关心我,裴某再拒绝也不大好。”

    江瑶狂点头。

    裴棹月勾起笑,两指夹住糕点举向半空,凝眸认真端详,“我记得金乳酥有两种口味,一种是芝麻馅,一种是桂花馅,只是裴某对桂花过敏,不知这块是什么馅儿?”

    两指微一用力,金乳酥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

    “等等!”

    江瑶的小心脏跟着糕点裂开,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流,“要不让我帮你看?”

    说完伸手欲夺,奈何两人身高相差悬殊,裴棹月将金乳酥举得高高的,她踮起脚也够不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这是做什么,快拿给我。”

    江瑶两步上前,整个人快扑进他怀里。

    来自少女发丝间的馨香萦入鼻尖。

    裴棹月眸色一暗,侧身避开她的身子,语气变冷,“让开。”

    “让我帮你看看什么馅,你别这么抗拒。”江瑶面色焦急,身体更进一步,双手快攀上他的脖子。

    争抢之中,金乳酥从空中滑落掉进棺材,两人垂眸,眼前霎时一黑。

    只见干尸口中含着刚掉落的金乳酥,黑黝的双目死死瞪着二人,仿佛在无言诉说来自死者的怒意。

    “......”

    江瑶嘴唇微张,愣住,回过神来急忙向家属道歉,“对不起,我真是故意的,啊呸,我真是不小心的。”

    连鞠躬三遍。

    想象中的暴怒并未发生,女子甚至未曾看她一眼,只顾埋着头低低抽泣,似乎还沉浸在自我封闭的悲伤里。

    裴棹月不动声色将糕点夹出棺材,扔在地上,抬眼时一瞬冷戾。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晓你想做什么?这金乳酥里有什么东西,你心里清楚。若再有下次,我就抽干你的血,让你和这棺材里躺着的死尸一样。”

    听见这话,江瑶心中积攒一个月的委屈和怒意直冲天灵盖,五脏六腑冒出火气。

    她不明白裴棹月为何如此理直气壮。

    “你这人简直强词夺理,明明是你先给我下毒,还不允许人反击?我看你真是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恶人先告状出门被狗踢狗急跳墙倒打一耙。”

    滔滔不绝的骂声,如同水速汹涌的河流急速奔出嘴皮子。

    “够了!”

    噌地拔出长剑,裴棹月瞳仁凝结两片冰花,笼罩在一团怒火中。

    江瑶闭嘴,空气倏然阒静。

    忽地,灵堂内一声诡异的“咚”声响起,先是富有规律,尔后一声更比一声猛烈,最后变得杂乱无章,像是有无数双,因烈火灼烧而陷入痛苦的手在用力拍锤门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戛然而止,身旁气温骤降。

    一道陈旧腐臭的风自西边吹向东处,扬起江瑶的发。

    察觉到不对劲,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那道紧闭的暗门上。

    “吱呀”一声,暗门由内向外打开。

    黑暗的角落里,一双惨白无血色的枯手扣住门框,紧接着是两双,四双,八双......数不清的手挤出门来。

    随着木门被彻底挤开,无数具干尸如同放倒在地的鱼桶,哗啦一声倾涌而出。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江瑶反应,身旁的人影如疾风一般快速掠过,剑光飞闪,一只干尸的脑袋从脖颈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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