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陷入了一阵昏靡的沉睡。

    它浑身燥热,偶尔徘徊于火焰与寒冷的交界中,身子一会儿严寒,一会儿炽热。

    浑身的痛楚都令它头痛欲裂。

    可它,分明是一匹马。

    怎么会痛呢?

    它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灰灰的,走过来一个人类。

    这个人它从未见过,一身道袍,迎着黑霾,缓步走向它。

    它不由得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人类的声音传来,这声音不疾不徐,却意外地令它一瞬之间平静了起来。

    它不再去想,此刻身为一个畜生的它,是何处境。

    那人看清圈住它马蹄的镣铐,冲它招招手。

    白马不屈朝他嘶鸣,却只是换来它深刻的笑容。

    老道走到它的面前。

    “你这马啊,若有幸,可成道,位列第六。”

    白马听不懂,于是凭着自己仅有的灵智,笨拙地问他。

    “你……是谁?”

    在梦里,它竟然会说话了?

    道士笑了笑,并未回答它这个问题。

    又看清了它眼底的一丝茫然,半响,老道意识到它尚未开智,自然是不懂他说的些是什么的,于是叹息一声,点了点它的额头,怜悯地说道:“只是难啊。”

    白马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怒视着这个外来之人:“我不懂你说的是些什么——但我懂什么是道!”

    王秀才在未弃儒从艺之前偶尔会在嘴边念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它自小跟在他身边,被熏陶,亦是窥探过人类世界的一匹马。

    它懂悲、懂哀、懂无可奈何、也懂何时该放弃。

    于是它啼叫地更加剧烈了,“你这臭道士!一口一个道!你倒是说说,你口中成道的规矩是什么?”

    瞟了一眼躁怒的马,老道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微微一笑,温和说道。

    “自刎其心,成全他人。”

    白马又回卧在了冰凉的地面上,摇摇尾巴,道,“呵,这样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不。”

    道士笑而不语。

    “总有一天,你会做的。”

    白马想再说些什么,那影子便雾气一般消散了。

    下一刻。

    待它睁眼,眼前的一切又令它疲惫不堪。

    这一切仍旧是熟悉、且厌恶、充满血腥的地方。

    它竟……又再一次的回到了那地方!

    这一次,它终于意识到:

    自己是真的,被卖掉了。

    空山夜雨,雨啼燕鸣。

    李玉珍这一觉睡的极为不安,窗外打雷、雨珠扑打到她的门前,每当这个时候,曾经的李玉珍都会去马厮安抚白马,而今日被父亲劝导回来后,李玉珍心中竟骤然感到了一阵揪心的痛楚。

    这匹马,陪伴她度过了太多日子。

    早已视若家人。

    浅睡亦多波折,午夜十分,她连着醒了三次。

    每次抬眸,透过落满雨滴的窗镜,都暗想,白马今晚会着凉马?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现在身子弱,雨夜里动弹不得。

    她已经给父亲太多重负,不能再添更多麻烦了。

    天才刚蒙蒙亮,她赶紧地起了身。

    村子里才刚刚放晴,来往的人脚步声不停,她扶着门,看向院子里。

    那里空空如也。

    李玉珍走到父亲的房门外,里头传来了声音。

    王秀才收拾完房,走了出来。

    得利于昨日那人送来的一些碎银,他总算感觉心头上压着的东西少了些——虽然这种衰减是以付出什么为前提。

    可他别无他法。

    王秀才此刻看起来极为疲惫,眼角下是一层厚重的褶皱,李玉珍心头一疼。

    父亲……

    王秀才忙了一整晚,总算把马厮里的东西都收拾妥当,那人派了马车来接,做完这一切,他心里头总算踏实了些。

    感谢这一场雨。

    幸,玉珍什么都没听到。

    李玉珍站在门口,想问些什么,可是她还是没说。

    王秀才问道:“今个儿精神还好?”

    李玉珍:“挺好的,昨夜雨大……”

    王秀才:“给你从村头端了碗面,精神好的话去尝下吧。”

    李玉珍点头,眼有点红。

    “别哭。”

    王秀才也一时失措起来,“咱家娃,福气大……”半响,他缓了缓声,“病会好的。”

    “昨日爹还去问了那华佗阉里的大神医,说你这病就是要疗养的,疗养是什么呢——就是你没日都照顾好自己,不要让自己热着、冷这、饿着。”

    “知道了爹。”

    李玉珍背过身,落下一滴泪。

    “对了……爹。”李玉珍突然停下来,“白马呢?”

    “昨天老张又来了趟,他家孩子要上学,他换了份差事,之后都要长借咱家这匹马一段时间。”王秀才说这话时候吞吞吐吐,但好在李玉珍并没有怀疑,他心下也松了口气。

    李玉珍记得这个隔壁阿叔,小时候家里没牛,爹穷的连地都耕不起的时候,是这个阿叔把牛借给了他们。

    这件事她一直记在心底,也就没再多说些什么。

    李玉珍笑了笑。

    “知道了爹。”

    脚踩在草地上,翁撆大步走向马厮。

    他心中大抵是知道了这马的顾虑,从他第一眼选中它开始,他就知道这马存了灵智,不会心甘情愿受他驱使。

    即便是目睹了它夜半从马厮中逃离,翁撆也未加任何的阻止。

    动物和人一样。

    总是要碰碰壁,才知道,什么是真实。

    翁撆直视着这只马,动物不如人那么灵活,不吃一点亏,学不会乖顺。

    白马朝他吐气,翁撆不以为意,拿了一筐野草递过去。

    这马毫无他第一次见到时浑身所带的锐气,此刻倒像是一匹死马般瘫软在地,翁撆摇摇头。

    被遗弃、变卖的马很多。

    这样固执,不通马性的马,倒是第一次见。

    这并不是翁撆想看到的。

    他蹲下了身,眼神锋利地看向它,“被遗弃的感觉……不好受吧?”说罢,他笑起来,“不想被丢弃,除非变得强大。”

    白马尾巴微勾。

    “你是动物、我是人。你知道这意味些什么?”翁撆压低声音,“意味着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翁撆继续说:“在人类世界,动物是最下层的东西。你应该庆幸,你是马,而不是一头猪。在人类世界,只有肉食和伙伴。而人类,掌控绝大部分的权力。成为我的骑乘,你就可以……”

    “共享这份权力。”

    说完,翁撆站起了身。

    戏完,说书人调子一变。

    台下人议论纷纷。

    “这个将军……不会就是当年差点死在战场的那一位吧?”

    “当年那事被传的神乎玄乎的……里头是真有隐情?”

    “据说他是变成妖怪了,才能活着回来……”

    “这你都信?”

    说书人将扇子轻地一挥,不知道施了什么神奇技法似的,众人眼瞧着这扇子在空中荡了一个圈后,洋洋洒洒地化为了一堆纸屑。

    那纸屑带着锐意,竟像妖术般骤然猛冲向听台。

    “什么妖术!”

    纸屑如箭,一柄一柄的朝着马匹上的男人身下落下去。

    每次都被白马躲过了。

    男人坐在马背上,飞快的朝丛林中跑过去。

    “追!”

    翁撆满手是血,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回程的路上吃了暗亏。

    当他扬起那把无所不利的刀时,只消是一秒——这马竟不配合的转过了头!

    他当场气得要死!

    拿着剑,他一手砍过去,白马一躲,冲他发出一个更为惨烈的嘶鸣声。

    “狗东西——为什么不过去!?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怒吼着,危机已然逼近。

    翁撆勒马,从弯道逆行。

    他硬是从人群中冲出了一条血道。

    马蹄声渐轻,这马懂得控制自己的声音,只要想藏,就无人能发觉的到它。

    因此,翁撆对于这次的夜袭行动是放心的。

    它具备这样的能力,在敌军尚未反应之时,驱马置身那人的营地,他一刀下去,便能砍掉那该死的人。

    翁撆从马背上被甩出,扶着草,翁撆站起了身。

    呵,倒是个有脾气的。

    白了。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翁撆走向那匹马。

    马头上斑驳着混乱不堪的血迹,翁撆扯出一个讽刺的笑,看向瘫卧着的马:“你以为在这把我丢下,你就能回家?”

    右手手提着那无意中刺穿的头颅,翁撆嫌恶似的拿起看了一眼。

    竟是个女人,他倒是想岔了。

    敌对军营,不可能让那鬼东西出来的,除非——调虎离山。

    这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他“啧”的一声,那乌黑的头颅便被丢了出去,翁撆亲自走到它的身前。

    “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也活不下去。”

    白马身形一顿。

    “想回家,就得赢。不若——结局只有一个:死、被杀,我死,你死,一起死。”

    篝火里,一人一马。

    马站了起身。

    翁撆缓缓说:“尸体。我每年见多了,死在战场的人尚且还会有人埋尸,死的马尸却不计其数。你是一匹聪明的马,我说的,你一定也会懂。你猜,如果死的是马,会如何?在地府,没有头的尸骸,可是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这辈子是畜生,下辈子,没有下辈子。”

    马不甘心地鸣叫起来。

    翁撆知道,这一番话。

    足以令它彻底死心。

    在战场:只有生、或死。

    风雨渐大。

    空气里的剑拔弩张囊括了整个镇上。

    镇上的人不再能随意出门,家家户户皆是紧闭家门,王秀才也一次性的囤积了大量的果蔬。

    李玉珍不解:“爹,这么多……我们吃得完吗?”

    王秀才闭口不言,紧跟着关上了门。

    李玉珍瞧着王秀才手里似乎提着些什么,开口问:“爹,这是?”

    王秀才回想起方才。自个儿独自上山,本身为了抄近路,结果一条艳红色尾巴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大惊。

    才发觉,竟进了狐狸窝了。

    血迹深深,王秀才一时心中惊恐。

    路中遥远,本是前头就是集市,哪知便可之下竟遇到鬼打墙,这会儿难出。

    王秀才蹲下一看——这狐狸受伤了。

    带了些药,王秀才没多想,这狐狸吃下药后竟就这样带着王秀才跑出了这怪圈。

    “我下山遇到这小东西,本是想猎回来给你吃的,算了。瞧这不忍心,它竟就一直跟着回来了。”

    李玉珍本就心情抑郁,此刻看见这大眼睛小身体的,白马走了,她正愁着没人陪,心下竟一时疏解开来。

    几日下来身体好了七七八八。

    之后几日,王秀才回来的越来越晚。

    李玉珍拿着一些脏衣服走出了家门,一边在桥头洗着一边观望。

    脚步声从桥上传来。

    “哎,这王秀才家,怎得一次性能掏出钱把那么多东西给买回来,每次见到都大箱子小箱子的,突然有银子了?不像啊。”

    “不是说把那宝贝马给卖了么?”

    “这马这么值钱?”

    “哎,别想了。这年头,什么都值钱……还不是因为那个……”

    声音越来越小。

    手一顿,天晕地炫般。

    李玉珍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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