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秦王高抬贵手,放熊豪一条生路,华阳太后那一刀斩得极深,擦着头皮落下。如此一来,熊豪的头发没个三年两载恢复不了原样,即使没有关他禁闭,他也不敢再踏出家门半步。他在宫中犯了事,曾经追捧他的一众狐朋狗友唯恐被他牵连,也如鸟兽散了。

    这些后续琐事傅溪并不关注,倒是成矫一直耿耿于怀,暗恨熊豪敢做不敢当,躲在家中当缩头乌龟,让他想报复也无处下手,只能从别处下功夫。

    正逢王贲伤势渐渐好转,由王翦接回家去之时,成矫便将心中羞辱人的坏点子落到了实处。

    原来熊豪那日被斩断的头发也被他捡了去,吩咐宫中的能人巧匠做成一支毛笔,如今刚刚好作为礼物赠给王贲。

    头发做成的毛笔,说不出的怪异,可王贲此前再三拒绝了昌文君带来的金银珠宝,已惹了成矫不悦,眼下不好再拒绝成矫的一番心意,只能收下。

    “可惜这笔中看不中用。”秦政偏头向傅溪道,故意留了半句不言尽。

    傅溪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好奇:“是何说法?”

    “蠢材头发做的笔,怎写得出好策论来?”成矫捧腹大笑,很是畅快。

    他没什么心机,有话直说,一语点破,在场之人都忍俊不禁。

    王贲也笑弯了眼,只是视线落在傅溪空荡荡的身侧,眼中笑意淡了淡,那日后,芈芙再也没有来看过他。

    几人未多逗留,聊表心意后便离开,给王家腾出独处的空间。

    “入宫前我和你说过什么?”嬴翮走近床榻,她知晓贲儿出事,眼底有隐忍着的担忧,面上却严肃无情。

    屋内的氛围一瞬间僵持,王翦虽心疼儿子,但家中大事都由他夫人做主,他默默收拾行李,并不插手。

    “……凡事低调,休得招摇,”王贲低着头诚心认错,“阿娘,我不该在人前骑马,以后都不会了,你了解我的,我不喜欢也不擅长这些……”

    他心思敏感,少时便发觉他一展现出对兵法利器的兴趣,阿娘的情绪便会为之消沉。为此,他渐渐学会了隐藏和忘却自己的喜好,故意藏拙,可……当时他不能见死不救。

    嬴翮望着王贲略显累赘的右腿,不忍地移开视线,一锤定音:“咸阳城人多眼杂,荆国势力盘踞,你不知收敛,得罪了熊氏,累及家人。等伤势好转,便回频阳东乡好好思过。”

    并非她心狠,实在是现实所迫。经此一事,引起了华阳太后和各路人马的关注,偏偏贲儿长相肖他外公,王齕将军一眼便能认出贲儿的身份,如何令她不烦忧?

    阿父当年锋芒过盛,从不留余地,得罪宵小无数,万一牵扯出当年之事,那他们一家人数十年的安稳日子便会毁于一旦,永无宁日。

    时光荏苒,如此三月匆匆从指尖溜走,等王贲下床行走自如,已是仲夏时节。

    宫中供有冰鉴解暑,但祁瑶一天都待不下去,在宫中行事需避人耳目,她与康康也很难亲近,故而借避暑为由离宫,为的便是在别院母子团聚。

    傅溪虽有官职在身,但众人都知她是赵太后的男宠,讨太后欢心是主业,所谓给事宫中只是虚职而已,因而她此番陪同也无人置喙。

    太后出行仪仗隆重,傅溪亦骑着高头大马混在其中,一眼望去犹如鹤立鸡群,打眼得紧,引得旁人心生嫉恨,靠这般好颜色得了太后的垂怜又如何?私下里还不是得弯了脊梁以色事人,如此一想,心中不平才略微舒坦了些。

    傅溪未注意他人的眼神,她心中烦闷极了。

    自从上次差点被秦政发现身上带有枪支后,他就对她起了疑心,总是和防贼一样跟着她,不论宫里还是宫外,这三月里她碰见他的次数比前两年加起来都多。

    这相遇实在太刻意,直弄得她紧张兮兮,在秦政面前三缄其口,比较之前又多了几分谨慎,生怕露出马脚来。

    正逢祁瑶离宫避暑,又听说秦政鲜少参与此等享乐之事,她也跟来躲个清净,谁料计划落空,迎面就撞见和祁瑶同乘马车的秦政。

    “一早便想问了,先生的坐骑瞧着不似凡品,可有名字?”秦政手指挑开帷幔,双目含笑。

    傅溪握缰绳的手一紧,有了名字,便多了份牵挂,她放不下带不走的东西太多了,还要再添一件吗?

    她脸色一冷,话里带刺:“寻常野畜,不比王上的铜爵珍贵,无需什么名姓。”

    话毕,她不等秦政反应,一扬鞭催马前行,将马车甩在了身后。

    祁瑶靠着案几上闭目养神,将二人的对话收入耳中,难得见秦政吃瘪,好言好语却遭嫪易那人冷言冷语,不由觉得好笑。

    她揉揉额角,语气慵懒:“你又不是不知嫪易此人无礼惯了,不必和她计较。”

    “此言差矣,依我看,率性而为,无拘无束,最是难得。”秦政觉得此话刺耳,下意识辩驳。

    她好言相劝他不仅不领情,还驳了她的话,祁瑶诧异睁眼坐直身子,正好瞧见秦政望着窗外一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温柔到颊上的酒窝都融化了晕开。

    眼前的秦政让她觉得陌生,但也只这一瞬,很快他便意识到她的注视,收敛了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熟悉的沉稳模样。

    祁瑶惊疑不定,潜意识不敢相信她方才所见,那种神情怎会出现在她那桀骜不驯的孩儿身上,多半是她头疾发作看花了眼。

    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别院安置时月已挂至树梢头。

    阿琦和康康早有了倦意,有祁瑶和一众赵国侍女带去梳洗安置,傅溪便独自一人在园中静坐。

    此时晚风徐徐,虫鸣螽跃,萤火盈盈,犹如幻影仙境。

    傅溪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到失声,在她身处的年代,科技不断进步,人类只顾着追逐遥远太空繁星的奥妙,而眼前的微光萤火,在后世早已绝迹。

    她被眼前纷飞的萤火分去了注意力,并未察觉到身后那人的靠近。

    待反应过来时,一双手从背后搭在她的肩上,她捉住对手的手腕正要狠狠使个过肩摔,却在听闻那人开口后止了动作。

    “流萤美则美矣,可莫着了迷,你恐怕不知晓,它们是人死后的魂灵所化。”来人玩心大起,故意凑近她耳后,压低声音吓她。

    秦政见手下的人没有反应,不死心又凑过去对着她脖颈吹了口气,见她身子一僵,误以为鬼怪之谈捉弄到她,才松了她的肩,负手满意一笑。

    傅溪捂着后颈,转过身瞪了他一眼,眼神凌凌,似有水意。

    她不去理会他,特意绕开他寻清静,那少年却亦步亦趋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她身后捣乱。

    眼见停在草尖的萤火虫又一次被他吓跑,傅溪顿时怒上心头,她是一时大意被他揪住错处,但她已经处处避着他走了,哪有他这般欺负人的?

    她猛地转身质问:“幼不幼稚?”

    秦政不恼反笑,虚握着拳的手张开,落单的萤火虫如获新生从他掌心飞离,慌乱之中在二人被晚风吹乱的衣袖间迷了路。

    傅溪缓缓抬指欲碰触它,又怕惊扰了此刻的宁静,不想那只萤火虫却不怕生人,欢快地绕着她的手指打圈,如此盘旋飞舞绕了几圈,才辨明了方向飞远。

    秦政见她对乡间萤火小心翼翼珍之护之的模样,眼眸微闪:“神凫如何?”

    “什么?”傅溪不明所以。

    迎着她的视线,秦政微微抿唇:“你的坐骑通体玄青,身无杂色,奔腾于草上时,如浮于水上般自如,赐名神凫,如何?”

    傅溪一怔,他竟还想着白日的事情,嘴上却道:“随你,取了名也用不上,我不爱唤它名姓。”

    她假意去看萤火,心思却已不在这上面,如何也看不进去了。

    二人身在局中,却不知方才的一举一动都被暗处之人收入眼底。

    傅溪提着竹筒满载而归,路上刚好碰到了来传唤她的太后侍女。

    她被带着穿过翠绿竹林中一条幽深的小径,但见前方纱幔丛丛,烟雾缭绕,水汽氤氲,一女子裸着身子浸在温泉中。

    乌发被水汽打湿贴在肩上,洗尽铅华后反而显出其骨子里勾魂摄魄的妖艳来,只是这副美人入浴图落在傅溪眼中,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祁瑶挥退伺候的侍女,挽起一汪水洒向傅溪,恶劣勾唇:“先生受累了,不如与我共浴解乏。”

    “太后若是因这事召我来,恕难从命。”傅溪从容闪身避开水滴,她自认为与祁瑶说不上熟识,更没有与人赤身裸体相对沐浴的习惯。

    祁瑶仰着脸认真打量起眼前女扮男装的女人,她对傅溪的观感十分复杂,一方面傅溪致使她与康康骨肉分离,另一方面她又将康康养得很好。扪心自问,在赵国凭她一人想要护康康周全,难如登天。

    这是她第一次放下心中的偏见、妒忌、怨恨、恐惧,平心静气看待傅溪,的确是独特超脱的存在,也难怪她家那小子不知不觉上了心,喜欢而不自知,做出一些失礼的举动。

    在园中撞见他二人相处后,她便清楚白日所见并非她老眼昏花,她道往年秦政从不参与来别院避暑这种事情,这次偏偏转了性子,原来原因竟出在这里。

    至于秦政喜欢上一个年长他许多的女子,她虽有些惊讶却并不在意,却不会去伸手干预,毕竟,少年懵懂心动最深刻,但也易转瞬即逝,她何苦点破了惹二人苦恼尴尬。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她踏着石阶而上:“你既不愿,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有一要紧事须得交代,阿政年纪尚小,难免矜傲,如若他有唐突冒犯到你之处,只管告诉我,我必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傅溪措不及防被入眼的胴体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暗自腹诽,秦政没什么地方冒犯她的,反倒是祁瑶,才是真的在冒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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