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秦政心中的兵荒马乱,傅溪不得而知。左右小古人闹脾气也就是一时的事,之前她更过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也没见他耍秦王的威风。

    故而她也不再上赶着哄他,难得这别院行宫远离尘嚣,又加之秦国上下并无大事,她便安心跟着祁瑶避暑度假。

    二人再无交集,流言蜚语四起,都言秦王年纪渐长,慢慢通晓男女之事,定然是嫪易在行宫无所顾忌肆意妄为,暴露了与赵太后之间的龌蹉之事,得罪了王上,是以二人关系急转而下。

    这谣言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等她回了咸阳,竟是连躲在华阳太后宫中的芈芙都来她家中慰问她:“先生先前不是和王上关系很好吗?为何又闹矛盾了?”

    “什么叫又?还有,我和他何时好过?”傅溪头也不抬,只专心拿着萝卜逗玄马。

    “明明之前就有……”芈芙撅着嘴小声反驳,却得了傅溪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她默默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傅溪收回视线,淡淡道:“有功夫管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不如想想你自己。王翦同我提过好几次,你若再躲着不去上他的课,来日他便亲自提你过去。”

    芈芙那次出意外后,一切射艺教习课程都耽搁了,傅溪拿钱办事而已,并不会强压着雇主训练。王翦则不然,是真的好为人师,可怜他本来就只有三个弟子,要是还少了人他找谁说理去。

    芈芙瞬间没有心思去想其他,拉着傅溪的衣袖着急忙慌道:“那次祸事害得王贲伤了腿,他知道此事是我兄长所为,一定不想再见到我。先生你帮帮我,别让王师把我捉去。”

    傅溪挑眉,她才知道小姑娘心中竟藏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开解道:“你不必再避着人,王贲人不在咸阳,阿翮已经送他回老家了,也不知何时再回来。”

    末了又补上一句:“王贲心肠好,怎会因他人的过错而生你的气?”

    不像那个小、秦王,无缘无故闹脾气。

    “即便他愿意谅解我,我也无颜再去见他。”芈芙仍是坚持,在旁人眼中,她与熊豪就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溪不再多言,掰碎了一小块萝卜给玄马加餐。

    芈芙在一旁惴惴不安,她知道嫪先生不爱听她说这些丧气话,方才所言定是惹其不快。

    她之前因惊马一事留下了阴影,先前说话也一直和玄马保持距离,又见傅溪似乎很喜欢这匹马,犹豫片刻还是走近一步,投其所好道:“它看着很聪明,不比王上的铜爵差。”

    “那是自然,神凫最是聪慧。”傅溪手抚马鬓,不知想到了什么,冷淡的眉眼染上笑意。

    *

    自从魏无忌倒台后,其麾下精通兵法的舍人失了赏识之人,在魏国再无用武之地,秦国趁此良机重整旗鼓再度进攻魏国,攻取卷地,斩首魏军三万人。

    捷报从前线传至咸阳,秦国军民一扫前耻扬眉吐气,武将这些日子出门在外的腰杆都挺得直直的。

    然而在相府却因此事掀起了一场关于义兵的演说,接连半月,众舍人高谈阔论,相府宾客如云。

    “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敌慑民生,此义兵之所以隆也。故古之至兵,才民未合,而威已谕矣,敌已服矣,岂必用枹鼓干戈哉?”

    高台之上,一文弱士人侃侃而谈,傅溪坐在人群角落处,只觉乏味。

    甘罗坐在她身旁,旁若无人与她一字一句解释那士人的话:“能够威慑敌人而使黎民生存是义兵兴盛的原因,不动干戈,未战而以威力使敌军屈服的军队才是最好的军队。”

    这谈话传到周围知他二人身份深浅的人耳中,不由纷纷侧目,眼中难掩鄙夷。一以色事人的太后宠臣,一虚名过誉的无知小儿,真是乌合之众凑一堆了。

    甘罗察觉出众人眼神中的轻视,当下咬紧牙关,正欲讥讽回击,又注意到傅溪的双目已然合上,不欲惊扰长者休息,终是忍下愤怒,只是呼吸声重了几分。

    傅溪正闭目养神,一人忽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抓了她未动的酒杯,动作之间,熟悉的银铃声声响。

    傅溪偏头,见到的却是个身材瘦弱的黑衣男子。

    见她一脸疑惑,那男子朝她眨了眨眼睛,开口却是略带沙哑的男声,怪里怪气道:“好啊,换了一身衣服便不认识我了。”

    “阿翮?”傅溪不敢相认。

    嬴翮的手指浸入酒中,弹指洒了几滴酒水在傅溪脸颊上:“孙子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如此高见,你该洗耳恭听才是。”

    酒水寒凉,傅溪一瞬间清醒,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酒水,心知此地不宜多言,无奈只能耐心去听台上那人发言。

    二人言谈之时,台上那士人滔滔不绝,已至忘我:“圣明之主当兴仁义之兵,斩首三万人实乃不义暴行,如杀孝子慈亲,毁饥者美食,黎民若知晓此恶行,只会嚎哭逃离,怎会诚心归附于我大秦?”

    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台下众人听得慷慨激昂。

    忽的人群中一人怒摔了酒爵,拍案而起:“放屁!你们这些言说之客,冠冕堂皇满口正义之师,上了战场,只有兼弱攻昧、弱肉强食的道理,谁有闲工夫发善心同你满嘴之乎者也?将士在外拼死拼活搏杀,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你们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无视弟兄们出生入死的功劳,陷我们于不义,把罪责都挑我们身上了。”

    他们一众武将早听说相府有士人发表这种演说,心中大为不满,一行人约着前来听个明白。

    果然那士人妖言惑众,挑拨离间,是以桓齮怒发冲冠,当场砸了酒爵,誓要讨个说法。

    一人作乱,四处响应,一时桌翻案倒,宾客仓皇四散,院中一片狼藉。

    齐身多年未见有人在相府放肆,即使是最令他头疼的嫪易,也没不知分寸到要掀了相府的地步,怒声大喊:“相府岂容他们撒野,还不快把他们赶出去!”

    樊於期当即领人上前包围住闹事的几人,嘴上却温和道:“桓兄,得罪了。”

    “呸,你也配和桓齮称兄道弟!趋炎附势的走狗!”当中一白衣将士怒骂道,此人正是蒙武。

    因着名字念着相近,总有那口齿不清之人误以为桓齮与樊於期有什么亲缘关系,蒙武乃性情中人,最恨有人将樊於期与他兄弟桓齮相提并论,此刻见了樊於期更是半分情面不留。

    “难怪平日里我们武将聚会时总不见樊将军的人影,原来是日日尽心尽责在相府守大门啊。”

    樊於期瞬间起了杀心,望见那怒骂之人面容后,却知晓这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他回头请示齐身:“此事有些棘手,我不好插手,齐大人可知那人的身份?”

    “管他是何人,敢在相府闹事,就要付出代价。”齐身不耐道。

    义兵之说是他给吕相出的主意,如今出了事必须尽快摆平,否则闹到吕相那里岂不是要治他办事不力的罪。

    樊於期假作无奈,并不言明蒙武乃蒙骜之子,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握剑迎了上去。

    傅溪单手提住甘罗后领,疾步退开混战场,以免被波及到。

    她回头看了眼身侧,嬴翮已不见踪影,应是在几人口舌交恶时就已悄悄离开。

    眼见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相府侍卫如何敌得过军功在身的武将,渐渐处于下风,齐身慌慌张张躲着案下,突然瞥见角落处事不关己的傅溪,眼前一亮:“嫪易!快,快拦住他们!”

    蒙武正单手圈着一人脖子往其脸上招呼,忽听得有人在喊“嫪易”,顿时分神,心道嫪易不就是那不能人道的太后宠臣吗?

    他从来只听过其传言,还未见过其人,止不住好奇回头去瞧嫪易是何模样。

    “蒙叔,小心!”甘罗瞳孔一缩,眼睁睁看见一拳挥向蒙武面门,下意识上前,却被傅溪扯住了后领。

    蒙武后知后觉回过头去,被拳头打中眼睛,当下怒火中烧又卷入战局。

    “我有法子平息此事,可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双方停手。”甘罗满眼担忧,双手紧握,却也只能在外围干着急。

    “当真?”头顶传来男声淡淡的询问。

    甘罗仰头,便见傅溪施施然走至石台,跪坐在石案前,随手扫落石案上堆着的竹简,他看在眼里,不解傅溪的举动。

    傅溪默默戴上护腕,齐身的话她从来只当耳旁风,但甘罗的话她还是愿意听一听的。

    “砰——”

    惊天一声巨响,傅溪一拳砸向石案,厚重的石板瞬间四分五裂。

    如此神力,在场之人暗自掂了掂自己的实力,都后怕得停了手。

    “谁再闹事,下场如同此案,”傅溪甩了甩手上的碎石,无视目瞪口呆的众人,朝甘罗勾手,“你的法子说来听听。”

    甘罗虽也震惊傅溪的神力,但很快镇定了神色,朝众人拱手:“诸位前辈一心为大秦江山社稷着想,何必相争?晚辈有一计,既可不令秦国将士寒心,也可使黎民归顺大秦,两全其美。”

    众人见来主持大事的竟是个小小少年,心中难免轻视,又碍于傅溪的武力威胁,只能静静听着。

    难得有人愿意放下成见听他一言,到头来甘罗竟有些紧张失措,他转身看了眼傅溪,又有了些底气:“两国交战难免伤亡,只要不再记载战后伤亡人数,便可解了这疑难。”

    有不服之人战战兢兢反驳:“如你所言,删去记载,不过是在粉饰太平,岂能堵住悠悠众口。”

    “非也非也。晚辈曾听说东海有人鱼膏,可保灯火长明,灵魂不灭。若别有用心之人摘录时故意漏了“鱼”字,那后世之人便会以为前人残暴不仁,为求长生杀人取膏。此愚弄后人之招虽不入流,却行之有效,一字之差,可保前人遗臭万年。”

    此话一说,众人细细想清其中关键,背后俱是一寒,都叹这少年随口便能说出这种毁人身后名声的毒计来。

    傅溪作为在场唯一一位后世之人,心情更是复杂,手中的石块顷刻间被她碾为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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