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兄已经很久没这么心急过了。

    作为宗门大师兄兼长期代理宗主,他本该拥有不动如山的定力和临危不惧的魄力。

    然而事与愿违,陈师兄看着房璃无辜的双眼,重重叹了口气。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痛心疾首,“三天时间,倘若办不下来,当初就不该夸这个海口!你为何不跟监长多争取些时间?”

    “争取,怎么争取,”房璃的语气丝毫不见退让,“不愿上堂开口的是你,既要让我去,如今开口怪我的,也是你?”

    “……”这丫头。

    陈师兄无语。

    但他没法反驳。

    房璃跳到身后,两只手灵活的摁到肩上,一边敷衍的按摩一边贴心道:“少侠不必忧心,你只需帮我一个忙就好。”

    陈师兄没好气:“说。”

    一枚掌大的铃铛丢到了他的面前。

    看清楚这是什么以后,陈师兄的瞳孔微微缩紧:“这是……”

    “破金铎,”房璃替他答了,“大街上拿的,我灵力低微,只好来求教少侠——麻烦你吧铃舌上的咒文改一下,就照这个——”

    她又轻飘飘丢下一张纸,上面默写着乞丐给她的正确破金铎的咒文。

    陈师兄:“……”

    还拿。

    偷就是偷,说的这么光明正大。

    “这破金铎有什么问题?”

    陈师兄捏起铃铛,仔细观察一圈,房璃的声音在耳边不凉不热:“铃舌上的咒有问题,这破金铎是废的。”

    陈师兄转铃铛的手一滞。

    不用房璃言明,稍稍联想一下近日发生的事,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

    改刻咒文需要强大的灵力,陈师兄拿起来摆弄了一会儿,回视房璃殷切的目光:“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少侠信我,”她笃定,瞳眸中一望无际,“这就是我的办法。”

    -

    柏府的热闹传遍了全城,所有人都知道柏墨临成了杀人的嫌犯。一时间,街边辩论的人少了,茶肆酒馆里的议论却多了。

    这天,花湘玉命人加装改造了一顶轿子。

    嵌角严丝合缝,没有窗户,车壁厚似城墙,活像一具立起来走的棺材。

    这都是因为不能见光的柏墨临要上堂作证。

    天公作美,沉厚的黑云聚拢,街上飞砂走石,房璃衣摆张扬似活物,跟在轿子旁边对着里面的人道:“柏小姐。”

    房璃一直唤的都是柏小姐,不过此刻,这句“柏小姐”多少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坐在轿子里面的,是活着的那位,亦或是死去的?

    房璃低声,声音稳稳叩击在车壁上,闷闷的传递到车厢中:“事关命案清白,稍后对簿公堂,还请好好配合。”

    无人回应。

    也不知道醒没醒着。

    轿子从柏墨临的卧房出发,一路抬到巡按监大堂内。

    受害者的父母形如枯槁双目赤红的站在一旁,用力盯着这顶死气沉沉的轿子,只语未发。

    保险起见,房璃发挥自己伪装多年的易容技术,给陈师兄捏了张新脸。他乔装挤在人群中,满心满腹都是不安和疑惑。

    房璃来找他改刻咒文的原因很明确:城内多半已经没有能够检测到魔物存在的法器,故而,她要手动制作一个。

    虽然看不见,但陈师兄相信房璃所言;

    尽管相信房璃所言,但是看不见的东西,她该如何向所有人证明?

    ——最重要的是。

    就算她手里的破金铎是有效的,目前唯一有嫌疑的关键证人柏如鱼,会愿意牺牲暴露自己,来守护妹妹的清白吗?

    陈师兄心乱如麻。

    房璃却从口袋里捏出枚松子,气定神闲地嚼。

    “普璃姑娘,”苏明道高坐堂上,沉气道,“还记得约定?”

    “记得。”

    “无论如何,此案牵系的乃是我拂荒城子民的性命,这几日仵作和捕快都在搜查线索,设若你今日不能证明此案为邪魔所为——你知道后果。”

    “明白。”

    苏明道轻轻舒出口气。

    “好,”他收敛表情,微微抬颌,“本官听说你这三日游手好闲,连葬礼也没去,倒是想看看,你打算用什么证明?”

    房璃拱手,行了个标准的礼,声声明媚,吐字如珠:

    “回监长,这就是我的证据。”

    众人定睛瞧去,只见房璃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金色的铃铛,漆色崭新,纹路清晰,表面刻有三字纹。

    这东西拂荒城中几乎无人不知——

    破金铎!

    苏明道原本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笑了一下,气笑的: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房璃毫无怯意,笃定点头:“是。”

    这算是什么办法!

    场面哗然,如岩浆丢入沸水。

    破金铎大街小巷何处不能见?三天前见她信誓旦旦还以为有什么内情妙招,如今,这不就是耍着人玩!

    菜农夫妇呼吸急促,那位拿剪子戳过房璃的老翁眼看着就要冲上来撕人,被他的妻子和旁边的捕快死死控着,才没有让场面失控。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情都是不约而同。

    苏明道:“普璃。”

    “本官看上去像傻子么?”

    房璃:“这就是我的证据。”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边说话,余光心平气和地扫过宛若死去的破金铎,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琉璃镜片上倒映轿子上方冲天的黑气,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型兽,死死缩在一角躲着破金铎,在发出自己无声的抗议。

    毫无疑问,按照之前每日改换的规律,此时此刻坐在轿子里的,应该是柏如鱼。

    看来是不愿意配合了。

    房璃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向储物袋,握住了蓝玉。

    苏明道简直要被这种无赖的嘴脸震撼了。

    他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房璃,旁边的菜农夫妇声嘶力竭地咒骂。

    场面愈发不可控制,捕快们维持不住门外的秩序,激昂的议论愈演愈沸,犹如锯齿车轮轰隆隆在耳边碾压。苏监长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终于打定主意,正要开口。

    “你。”

    刚发出一个音节,忽然,满室沸腾中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铃音。

    一声。

    两声。

    人群稍稍平静下来,似乎是想听清这突如其来的声波。

    下一秒,铃舌撞击铜壁,清脆的声音如针尖贯耳,霎时穿过密不透风的铁墙,扫平了所有的噪音!

    房璃容色沉静地捏着剧烈摇晃的破金铎,音波一层层扫荡开去,击碎了浪涛之下沉寂的平静。

    轿子上方的黑气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缓缓颤抖起来。

    在良久的阒寂中。

    人们听着这道仿佛来自遥远之地的铃音,几乎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菜农夫妇静了下来,眼神茫然。

    苏明道震惊而麻木地看着房璃手中的破金铎。

    这怎么可能?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两全之策,若普璃拿不出有效的证据,彼时,他会安排买通的演员祸水东引,让这个替柏墨临出头的凡人小姑娘背黑锅。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她竟然拿出了证据!还是这种!

    涔涔冷汗从后颈冒出,苏明道的脸色浸出三分白,手背扣在惊堂木上,一语不发。

    好在所有人的反应都差不多,苏明道那点异样很快被掩盖下去,消融在空气里。

    门外观望的陈师兄暗自松了口气。

    下一秒,积云般的心绪笼罩上来:柏如鱼愿意暴露自己保住妹妹,同时也说明,房璃的结论没有错,拂荒城中有入魔的灵体,而他看不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你在阳光下看见一只,说明暗处早在不为人知时藏了无数只。

    怪不得惊动狴犴宫,拂荒城的问题,怕是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深。

    “公子,公子!”

    小厮跑的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打断了正在吟诗诵经的齐公子,院子里的门客像看死人一般看那小厮,齐公子却收起拿倒的书,款款雅雅地走上前。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殷切地注视着小厮,低声快速道:“结果如何了?”

    小厮把过程粗粗说了一遍。

    齐公子立马往外走。

    小厮跟上:“公子到哪去?我好给您备马。”

    “柏府。”

    “诗会不开啦?”

    齐公子头也不回,挥了挥手:“到此结束。”

    此时此刻,地下城书肆中。

    看着传影石中万众瞩目的身影,徐名晟的眉骨压出一道漂亮的阴影,衬的眸中流光攒动。

    寒羊匆匆从门外赶来,嗓子急的冒烟,看见徐名晟的表情,他在开口的一瞬间变了个语调:“……宫主?”

    他家宫主为何对着一枚留影石露出了这般诡异的微笑?

    “……”徐名晟面无表情掐灭传影石,摆出那副死装的冷淡样,“何事?”

    寒羊:“玄部玉简来信,星盘探测到蓝玉的气息,在东南。”

    他咽了咽口水,对这个消息似乎有些游移不定:“……说是离您很近。”

    徐名晟像尊石雕,一动不动。

    离他很近。

    ……是什么意思?

    *

    拂荒城中有魔。

    这个消息分别力压云一大师进城、死去的柏二小姐柏如鱼杀死菜农双子两个爆炸式讯息,疾风暴一样席卷了全城,掀起震天撼地的轰动。

    问,拂荒城是什么地方?

    整个通天域,四大区,南来北往,阡陌交通,文商武官——这里是东南的核心!

    这样一个高度活跃且人口密集的地方出现邪魔,竟然无人察觉。

    第一个发现的还是个凡人女子。

    这意味着什么。

    拂荒城还是那个拂荒城吗?

    凡人女子站在柏府的蒺藜小院中,正中央停放这一架密不透风的轿子,陈师兄站在一旁,皱眉听自家师妹指导自己除魔:

    “……这东西能控制自己的范围和形态,它现在彻底消失了,估计把自己的魔气藏在了柏小姐的经脉之中。”

    好比用原来的容器锁住新装进去的魔气。

    此法对于魔物藏身有用,但是对于被强行塞进魔气的人来说,损害极大。

    对于柏府二女不和的传闻,这两天房璃又多听了一点。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看来,未必全是传言。

    “所以,唯有以探魂之术,除掉另一条附身的灵魂——柏小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轿子里沉默良久。

    温泉般的嗓音缓缓响起:“听到了。”

    房璃了然:“相信这大半年,墨临小姐不会毫无察觉的,对吧?”

    “……”

    “如鱼已经死了,”轿子里的声音温和,但近乎冷漠,“这半年,我常梦见她,我们在梦里说了许多话,我想,死去的人,就不用再活了。”

    “……”

    房璃露出微尖的牙齿:“好。”

    赦比尸背手站在陈师兄旁边,观看着这一幕,两只招风耳不明所以地动了动。他抬头看他:“年轻人。”

    “我没有神力,恐怕要借你的力量一用。”

    陈师兄颔首:“自……”

    “如此,离魂之术只能坚持半刻钟。”赦比尸挪开眼神,“此术对人体伤害极大,柏小姐的身体状况只能撑一次,你要心中有数。”

    陈师兄把手搭在赦比尸的百会处,淡声应道:“大人放心。”

    两人一前一后,都默契地短暂遗忘了金蟾镇的那段冲突。

    源源不断的灵力宛如江流从头顶倾泻而下,赦比尸感受着久违的精纯灵力,虽然面上不显山露水,但他的内心却是止不住的惊喜。

    才一个月不见。

    这小子的灵力似乎又上了一个境界。

    怪不得金蟾镇时敢跟他呛声,这般的天才,向来有自己的底气。

    赦比尸屏气静心,张开宽大的眼睛,瞳目瞬缩成针,周围的景色变为没有实质的黑白,生生万物的边界交融。

    一根蠕动的触手从赦比尸口中延出,缓慢伸向正中央的轿子。

    他眉心一扭。

    奇怪。

    表面上看,轿子周围确实没有丝毫魔气,可是当他用离魂术探去时,轿子中坐着的一个人,分明有两条灵魂。

    其中一条形态已经畸变,四肢错位,魂气逆流,呈紫黑之状,是典型的入魔症状。

    房璃所言竟然不错。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从外表上看,无论如何也瞧不出魔气呢?

    黑气十分焦灼,轿子里发出“碰碰”的碰撞声,偏偏它没发离开。下一秒,触手死死缠住,猛地一抬!

    虚空中啸起令人肝胆俱裂的痛苦咆哮,罡风撕扯衣袍,在赦比尸开口以前,一道女音骤然响起,如击金敲锣:

    “在车顶!”

    刹那间无名剑夺鞘而出,铮然劈上,带着强劲的灵力流轰向魔物,陈师兄一只手输送灵力,另一只手隔空御剑,房璃在旁边不时大喊:

    “东边!东!”

    “后面!后面——”

    “你刚刚擦过它的核了!”

    赦比尸嘴角一抽。

    柏氏女的这种情况,他再清楚不过,未能转世的怨灵囚锁在原地,被一枚魔核污染,就此变成魔灵。

    这样的生物弱点也很明显,只要找到那枚魔核,就能打败它。

    只不过永远也杀不死,只能收纳。

    赦比尸拍了拍腰间的瓶瓶罐罐,幸好,这次带够了。

    可不能再让房璃那丫头出手。

    琉璃镜片划过一道灵光,房璃眯了眯眼,大喊:“在它的脚底!”

    只有半刻钟。

    陈师兄立刻收剑,双指并拢掐诀,没有丝毫犹豫,脚下生风,衣摆张开恣意的弧度,狂暴的灵力流自周身展开,瞬间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与轿子严丝合缝地裹住!

    同时裹住的还有赦比尸。

    他察觉到了危险,情不自禁:“留心!”

    话音未落,杀阵顿开,无名剑剑光大盛,凌冽的灵力利刃化作千万流光,全方位无死角地在阵内搅动!

    毁天灭地的动静中。

    轿子里的人表情空白地睁着眼睛。

    死灭的沉黑正从她身上一点点剥离,像掌心流沙一样片刻不停地消逝。她望着虚无的空间,张嘴说了句什么。

    豆大的泪珠砸到手背上。

    像被撕碎的旧梦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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