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站在最前面,爽朗一笑。

    “未然兄看上去也是精神尚佳。说起来,我还要多谢秘境中青山门的诸位破财消灾,不然看贵宗弟子咬死不放的架势,怕是真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金未然但笑不语。

    方陌站在旁边:“承让。”

    “那也比不上你们绑了人家合欢宗的弟子试图借此要挟取得宝物,为了机关盒不惜使用如此下作手段。”

    他勾勾唇,极为讽刺。

    “好在老天有眼。”

    “……”

    是的,在出塔口汇合时,他们看见尘卿并不算良好的神情,便知埋伏抢夺机关盒的计划失败了。

    房璃留下了苝萤和南方,尘卿和她吩咐的一样,本来打算利用这两个合欢宗弟子来要挟圣女闻人无忧。

    奈何事与愿违,闻人无忧依仗着秘境内不能随意杀人的规定,并不将同光宗弟子的威胁放在眼里,三下五除二,就弄倒了同光宗剩下的所有人。

    据尘卿透露。

    击败他们的是一种古怪的香术,能够麻痹人于无形,看似正常的打斗,实际上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掉进了闻人无忧的陷阱。

    不过,合欢宗最后还是来迟了。

    根据当事者回忆,大概是因为闻人无忧在打斗时看见了尘卿身上新鲜的伤痕,自知半道劫人成果理亏,于是在离开以前,用独门香术给满身血伤的尘卿疗愈了半盏茶的时间。

    结果就是,同光宗和青山门拿到了神骨。合欢宗虽然错过,却也不算毫无收获。

    只是这话从方陌那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对付。

    谁都可以,但是他怎么好意思?

    明玉露出了圆墩磨平的虎牙。

    “方陌道友何必鄙薄自己。”

    平静的语气一出,氛围就不对了。

    “合欢宗能拿到机关盒,还不是要多亏了道友出手——如果不是你落井下石在先,又怎会等到他们趁火打劫?”

    明玉没有用宗门的名义,而是说了“你”,气势锋芒直指方陌。角落里悄悄看戏的路人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只听这语气和内容,心中直呼好刺激。

    前方唇枪舌战战况激烈时,房璃已经打呵欠打的泪水涟涟。

    朦胧余光中瞥见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某种直觉刹那间贯穿神经,她定睛瞧去。

    街上来往的人潮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脖颈背后隆起一块,体态僵硬丑陋,有着严重的驼背;在他旁边还有一个跛子,脸上点着黢黑的麻子。如果不是浑身肃杀冷峻的气质,那些麻子看上去会更为可信一些。

    房璃:“……”

    眼力太好也是一种苦恼。

    果然是普陈和并玉这俩货。

    跛子的眼神紧紧锁在青山门的队伍里,一张张侧脸滑过去,试图找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眼见着氛围一触即发,金未然终于站出来开始和稀泥:“好了,尘埃落定,再争执也无益,莫让城主久等。”

    说着,他后退一步,做出相让的举动。

    明玉眉毛一挑,“不不不用!你们先进。”

    “我们一介微末小宗怎能比得上青山门这样显贵的宗门?你们先进。”

    “明玉道友说笑了,论资历同光宗才是老前辈!你们先进。”

    “你们先进。”

    “你们先进。”

    “你们……”

    房璃索性挪开眼神。

    但那造型又实在丑得新奇,一边扭头,一边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看见并玉低着一张麻子冷脸,跛脚晃悠到巡逻的衙役附近。

    她眯了眯眼,看清了他手上捏着的一根银针,白日之下,针尖闪着阴毒的光。

    “……”

    好蠢,她的头顿时又疼了起来。

    “诸位,不必争了。”

    声音响起的时候,金未然和明玉同时一怔,远处的并玉也意识到什么,停下动作,看向这边。

    螓首蛾眉的粉衣丫鬟站在大门口,双手交叠身前,态度谦卑,开口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男嗓:

    “接风宴临时改变地址,迁移到了墨斗山庄,还请诸位移步,随我前去。”

    “……”

    雌雄莫辨的脸蛋上搽着艳丽的胭脂,乖顺的表情恰到好处,每一条肌肉的弧度都像是经过精心雕刻。

    隔着人堆,房璃看见最前面的两人周身同时腾起一股危险的气息,氛围隐隐发生了某种变化。

    明玉和金未然心中不约而同一骇。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这里的?

    牡丹好像没有理解他们的眼神,怡声下气道:“诸位看紧点时间,城主还等着。”

    “……”

    在这诡异的时刻,两个敌对宗门的代表对视一眼,金未然当机立断,敛衽行礼:“那就请这位童子带路,麻烦了。”

    在场所有修士纷纷掐指准备御剑,房璃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两个现世宝身上撕开,左看看右看看,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当然,她不会御剑。

    但是现在这种,两个宗门憋着气较劲的情况下,这时候她如果站出来说自己不会,那就是在给同光宗丢脸。

    不过好在。

    房璃最擅长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丢脸。

    她抓住尘卿的衣袖,还没开口,一双雾蒙蒙的大眼就已经传递出了所有。

    “……”

    尘卿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转头道,“站稳了。”

    拂荒城中升起几束流星般的灵光,朝着城外滑翔而去。

    墨斗山庄在城郊,简约有致的的建筑落座于崇山峻岭。靠左是一方阔大的土楼,靠右则是规整对称的流水山庄,从高处往低看,就像一个巨大的墨斗。

    等到一群人轰轰烈烈抵达时,远远便听见山上雅乐流淌,悠扬的丝竹荡漾在蓊郁林海之上。

    所谓接风宴,只是个比较接地气的代名。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大型宴会,真正的作用,是交际,酬谊,和机遇。

    表面上是为了云一举办的接风宴,实际上也是借云一的声望作噱头,来促成这场盛大的应酬。

    房璃甚至毫不怀疑,包括自己手里的神骨碎片,也是组成噱头其中的一环。

    墨斗山庄在一座幽静的深山,入口是一处高峭峡谷,修士们纷纷停剑,步行进入。

    行路间房璃不时借着动作向后瞥——山石掩映间,驼子和跛子像两条阴魂不散的鬼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没在四周。隔着三串人,房璃都能看见他们脸上的虎视眈眈。

    司马昭之心。

    只是峡谷两侧都有士兵看守,再走一段路之后,便彻底看不到那两人的身影了。

    “……”

    “你在看什么?”

    她回神,站在身边的竟是尘素。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抽条长高的年纪,侧脸线条紧绷,才两个多月,他已逼近自己的身高,隐隐有超过之势。

    问她在看什么?

    房璃微微笑。

    “看人。”她随口答,“大家兴致好像都不太高。”

    这话是明知故问。

    这些同光宗的弟子,如今相当于被狴犴宫软禁的阶下囚,修仙门派与邪魔有染,每个人都难逃其咎。

    从前说的要振兴宗门,现在也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从得知门派覆灭的那一刻起,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揽镜自照,享受最后一刻身为同光宗弟子的幻觉,聊以慰问罢了。

    峡谷过后,天光大盛,豁然开朗。

    百级台阶借着阔气的山势绵延,漆黑油亮的桐木桌秩序井然地铺设在坪地两侧,坐满了拂荒城的权贵名人。

    青山环绕,绿竹猗猗,高处有雪白细流跌落,苍穹之下,歌舞管乐翩翩而起。

    高山像一尊碧绿巨兽,安静的散发着无声息的压迫。队伍拾阶而上,远远的,房璃看见云一坐在仅次于最上方主座的右侧,额头光洁,目若双玉,乌鸦停在肩上,两颗黑曜石般的圆眼珠机敏地打量着四周。

    最上方的罗伞华盖,流苏轻帐垂下,挡住了里面的人,只留下金丝蟒袍的衣摆,在脚下流泻,像是一滩黄金。

    旁边有两个巨大的香薰炉,袅袅熏气犹如火烧喷薄,将整个位置周围包裹,朦朦胧胧,散发着神秘而刺鼻的气味。

    看见那黄金衣袍,房璃的额角莫名一跳。

    “那就是城主。”尘卿压低音量,气声在她的耳边擦过,

    房璃垂眸,似是在思索。

    神游之际,视野中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她定睛望向坪地左侧最前方的座位,那人端坐着,雀蓝锦袍勾勒单薄挺拔的身躯,眉眼淡成一抹山痕。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眼神,徐名晟扭头往这边看来。

    两人隔空相望,视线如蜻蜓点水般交错而过,不留痕迹。

    罗伞里的人挥挥手,舞乐齐声暂停,余出一大块空地。牡丹领着两支队伍缓缓上前后福身退下。

    神骨的碎片被分别装在两个盒子里,由明玉和金未然呈上交递到粉衣丫鬟手里,最后捧到罗伞下。

    房璃低着头,默默抬眼,只看见伞盖底下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接住盒子,血肉都干了,紧贴着硕大的骨结,宛若一捧枯枝。

    不多时,华盖底下作声:

    “好。”

    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房璃的肩膀不由自主一抖,猛地盖下眼帘,瞳孔深处,某种惊骇的情绪骤然翻涌!

    乞丐察觉到异常,“怎么了?”

    房璃不答,元神亦不回声。

    “很好,很好……”城主用力咳了几下,掩不住语气中的欣喜,“书塔秘境本就是上古战场演化,百年来也没有一个能找出神骨的,真是,真是……”

    他的嗓子里拉出破漏的风声,话卡到一半,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空当,乌鸦嘎嘎出声:“神骨乃仙圣修炼成果之精华,力量非比寻常,若是融进武器,无坚不摧;炼成丹药,可精益修为,九转回生……”

    “赏,赏——”城主嘶声,“都赏,赏灵石千石,丹书铁券……”

    此话一出,房璃的神情彻底变了。

    她以极缓的速度微微擡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正中央的罗伞,瞳眸中盛着前所未有的寒锐凉意。

    然而,就在她开口之前,一道明丽的嗓音凭空响起:“城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金未然倏地回头。

    他紧盯自家队伍中忽然冒出的愣头青,少女面不改色,仰头直视高台上的罗伞。

    城主缓了缓,“讲。”

    “这神骨能收集齐全,靠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城主赏,自然赏的也是每个人,”少女不疾不徐,口舌清晰,“故而,其余奖赏照旧,只是我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只想向城主讨要一件东西。”

    “哦。”语调微微一扬,城主来了兴趣,“你想要什么?”

    青山门的队伍就在房璃的左手边,她用余光看着那个昂首的身影,听见她一字一句:

    “我想要亲眼见城主一面。”

    风掠山野,林涛阵阵。

    偌大的山庄落针可闻,良久,才听城主温哑出声:

    “这倒是新奇。”

    “本城主有何过人之处,比那些奖励还重要?”

    “城主无价,与那些可衡量的俗物自然不同。”

    城主大笑,笑声破破烂烂。

    “有趣,有趣!”

    金未然阖眼,一丝暗光收入眸底,翻涌着无边浪涛。

    牡丹得了指示,并脚走到青山门的队伍前,少女昂首阔步地走出,提着道袍衣裙缓缓上台,交手行礼。

    “过来罢。”城主笑吟吟,“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孩子。”

    风从衣袍的间隙滑过,旋上高空。

    她稳步向前。

    两列宾客面面相觑,不敢窃语。

    右侧的云一握着筷子夹凉菜,送入口中,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左侧的徐名晟依旧淡定沉默,眼神散在空气中,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少女的足尖踏上了最后一阶。

    在她即将走进伞盖阴影时,房璃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双手,闪出了一抹锋锐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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