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真真假假,眉眼疏离,看上去只是一种即时的感受,而她也并不信任这种感受。

    之所以向徐名晟开这个口,大概是为了缓解氛围。

    所以徐名晟没有回答。

    房璃果然也没有继续纠结,反倒是姬师骨插嘴:“兄台,还没请教过你的大名?”

    “叫我小雪就好。”

    徐名晟说。

    姬师骨一愣,很快调整过来,哈哈笑:“原来是小雪兄!”

    这边在热络交流,相比较而言,普陈和赦比尸始终坐在桌子一角,既没有接话,也没有动作。

    好像从这两个人进门开始,就被按掉了发声键。

    房璃自然而然转向姬师骨:“你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穿过厅堂进到里间,房璃合上门,拍了一张屏音符,直切主题:“你怎么还活着?”

    “殿下,注意言辞,”姬师骨靠在桌子上,双手撑在两侧,安静地看着房璃关门拍符的动作,笑了一下,“你这样问,会让我误会的。”

    “你怎么还活着?”

    重复问题,意味着她懒得扯皮,姬师骨停了一会儿,道:“我原本应该是死了。”

    房璃就站在门槛处,离他不远不近,安静地听着。

    “被流放之后,当地就闹起了瘟疫,假若我是医师,或许能有一二应对之策,可殿下你知道的。”

    姬师骨笑了一下,雍容的懒意从骨子里浅浅流出,眼神却很真挚,“离了你,我什么都不是。”

    “……”

    “我被疫病感染,起疹,呕血,想着时日无多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那,所以我跑了。”

    “最理想的结局是曝尸荒野,因为我想,以地为棺,以天为盖,说不定死后还有机会回去找你,说不定你能感受到我的方向,毕竟我们……”

    他看着房璃,“从来如此。”

    房璃:“继续。”

    “走之前我留下了一具病死的无名尸,做了点信物方面的手脚,那群人估计信了,或者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得不信。我离开了那里,一直走到不冷江附近……不冷江你还记得吧?之前你跟那个狴犴宫主游国,去过那里。”

    房璃:“继续。”

    她似乎对这一段不感兴趣。

    姬师骨只好继续。

    “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被一个路过江湖游医所救,”他说,“为了报答恩情替他干了几年活,那游医就老死了,我也开始四处流浪。”

    “过程中,听说了菁国的消息。”说到这里,姬师骨的声音黯下去,空气中的温度陡降,“我本想回去找你,后来转念一想,菁国一灭,你定不会待在那里。”

    “就没有想过我死了?”

    室内空间密闭,屏音符隔绝一切,寂静膨胀,房璃的声音轻飘飘,像是漂浮在真空的皂泡里面。

    相隔几步,姬师骨看着她。

    实话实说,他虽知晓房璃的真实性别,却从未见过她的真实模样。

    菁国崇男弱女,谛听这个位置,不需要流水性的女子。幸而谛听年纪尚小,雌雄莫辨,只要做好保密工作,对外说男便就是男。

    直到出宫,男子的身份仍旧伴随了房璃八年。她在靴子里面放上增高的空心石底,两肩贴软垫,束胸,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还要不断改变易容的细节,使得自己看上去像从一个童男成长为了少男。

    精心布置,做得天衣无缝。

    外人当真,只有房璃自己,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

    姬师骨一眼就认出了房璃,大概出于君臣之间那种玄妙的磁场默契。等到有时间打量,他才发现,她确实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怎么会。”姬师骨道,“你是天道选出来的,命格本就强硬,不然怎么能和徐轻雪和亲。灭了一个国而已,如何能灭得了你?”

    无人察觉到的地方,房璃的肩膀以微不可闻的幅度松了下来。

    “我一直在找你,殿下。”

    他的语气忽然缓和,雪白的单边眼罩几乎和肤色融为一体,眉目似水,“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替你感到高兴。”

    “你能活着,我也很高兴。”房璃眨了下眼,揭掉屏音符,“出来吧。”

    直到她走出了门,沉浸在重逢喜悦里的姬师骨才渐渐咂摸出一点味,眼神微变,追上去道:“殿下刚刚……难道是在审我?”

    “体谅一下吧。”

    不远处的赦比尸看着他追出来的这一幕,难得为房璃说话,“逃命的人,谨慎点总不会是坏事。”

    -

    这么多人同住一间房还有个麻烦。

    就是分床。

    此卧房分里外两间,里间一张床,外间一张床,一共两张床。在姬师骨和徐名晟来之前,是房璃一张,普陈赦比尸一张。

    现在就不行了。

    房璃先将屋子里的所有桌子合并,然后从橱柜里翻出几床被褥。她喊走桌子旁边的普陈赦比尸,单手将上面的茶具一应收拾了,把被褥铺好,坐了上去,娴熟躺下。

    躺好之后喊了一声“熄灯”,没人回应,她方才睁眼。

    眼见房里几个大男人,全都齐齐地看着她,目光一致,颇为令人悚然。

    “睡啊,”她说,“两个人一张床,很难分吗?”

    “殿下,还是你睡床吧,”姬师骨环视一圈,发现只有他有开口的立场,于是劝道,“没有让女孩睡桌子的道理。”

    “行。”

    房璃缓缓坐起来,两只手搭在身侧,“我要睡床,这张床上就只能有我一个人。剩下两个男的挤这张桌子。”

    她屈指,伸手就往桌沿“叩叩”两声,坐在被窝里看着这群各有毛病的男人,心平气和。

    “是这个意思吗?”

    众人:“……”

    他们看上去宁可挂房梁上。

    “那不就是了。”房璃松手往后一倒,“熄灯。”

    -

    “小雪兄。”

    内间,徐名晟闭目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听着自己的脚边传来问候:“还没问呢,你为何会流落妖市?”

    徐名晟缓缓睁眼,眼睑之下的黑色瞳仁凉意惊人。

    从刚才到现在,房璃关门的画面就占据了脑海,挥之不去。

    他当然认识姬师骨,这个跟在太子左右的侍者,和他也有过几面之缘。

    徐名晟命格有缺,原本活不过十五,后来好不容易搜罗到了一个相抵之人——也就是菁国太子,定下缘血姻亲,方才堪堪渡过这一劫。

    某种程度上,房璃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这个恩人,转眼又成为了他的杀劫。

    世事无常。对于真武大帝来说,徐名晟是祂在人间的附肢,一切有为法,不过是徐名晟的作业,来检验这个附肢是否合格。

    而对于徐名晟来说。

    至少那几年里,房璃是他唯一能够视作知己至交,倾心以待的人。

    她让他长出了一颗心,却又毫不犹豫地将心摔碎,逃之大吉。

    因为一些特殊情况,徐名晟没见过侍者几面,但是每每见到,他都无法忽视从心底泛起的异样波澜。

    正如他无法忽视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上,能和谛听通心的只有侍者,这是一个事实。

    他将房璃视作至友,自认为他们可以跨越人神的身份等级相交心。可在这个过程中,最难的部分并非房璃生来是人而他是半神,最难的部分,在于这个至友,从来不是非他不可。

    当年的徐名晟大概是很自信的,他看似自信,实际上是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现在,事实重新出现在视野里,令他嗅闻到了焦躁的气息。

    而徐名晟,厌恶一切有关冷静的反义词。

    “经营了一个小商队,也有两三年了,”他轻声,语气柔和自然到不可思议,“本想赶时间抄近路,不想还是低估了这流骨碛的威力,遇上了沙尘暴,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徐名晟道:“我听见你喊她殿下。”

    姬师骨一愣,失笑:“对,都是过去的习惯,我虽这样喊,但也是真心将她当作是朋友。不提也罢。”

    “既是朋友,为何分开?”

    “我犯了一些错,”姬师骨将手压在脑后,望向天花板,“都过去了。”

    说到这里,是没必要再说下去了,内间复归黑静。

    此时此刻的外间,一道屏风隔开木桌与床榻,房璃沉沉地睡在被褥之间,意识没入蓝玉,乞丐正在和元神玩翻花绳。

    终于不是下棋了。

    照例,房璃旁观了一会儿,等待乞丐主动开口。

    “他在哪?”

    “另一个房间,毕竟待在地脉这么久,廖燕再找东西替他恢复元气。”房璃指着元神准备翻绳的手,“这里错了。”

    “什么时候能好?”

    “不确定,至少得到我们从苦海回来之后。”

    乞丐长叹出声。

    “太久了。”

    “是很久,”房璃道,“但是我们运气也很好,不是吗?”

    拂荒城,乞丐最开始答应和房璃合作时,说自己有一个条件。

    他在青山门有一个仇人。

    虽然至今未知具体是何仇恨,但是房璃的运气很好,在地脉看到此人时,极少主动联系房璃的乞丐忽然钻出蓝玉,像失去了控制一样,猛地冲到了结界附近。

    房璃挡着另外两人的视线,才勉强拉住了他。

    “就是他,”乞丐指着圆台密密麻麻中的一个人影,半透明的形影透出极重的冷峻,“青山门连陀。”

    连陀,这个名字很耳熟。

    运气更好的是,房璃的记性不错,所以她很快就回想起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

    金蟾镇闹空脑病灾时,白监长曾说过,他们请过道长查魔,只不过最后徒劳无功。

    那个道长,就是连陀。

    乞丐就是金蟾镇里最大的魔头。他和连陀的仇怨,是那个时候结下的么?

    廖燕在问:“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房璃:“找到了。”

    她伸手向连陀:“就是那位,辛苦廖大人,麻烦捞一下。”

    没有人知道,包括廖燕在内,房璃当时那一指,并非是要救人。

    她是要杀。

    -

    无论如何,现在事务缠身四面楚歌,绝非动手的好时机。房璃和乞丐又聊了一会儿,练了一个时辰咒术,检查了一下元神的状态,之后重新沉回了自己的识海,渐渐睡去。

    隔着一面屏风,普陈盘腿打坐,气息运转周天,周身泛着一圈灵力流转产生的磁场光芒,直映着床那头的赦比尸。

    老头躺在床上,双眼圆睁,仿佛习惯了被勤修之光照的睡不着的苦命日子,只是一味地盯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有一个酒坛似的。

    -

    房璃醒得早。

    醒了,也还是闭着眼睛,她和乐衍约好了卯时在乐衍家的窑洞碰面,等神识连接上银蝉的时候,她的眼前仍旧一片昏暗,视线有中幅度的晃动,似乎有人……

    正在争吵?

    “你胡说!这孔洞的位置凶险,泥土松软,分明是你们不要的。是我哥哥自己挑的砖,封的土,建的窑洞,怎么又成公家的了?”

    乐衍两手叉腰,气势汹汹站在窑洞门口,唱歌的嗓子滴溜溜响亮。可惜她年纪小个头矮,不然,或许真能产生一两分的震慑作用。

    来的是两只身穿官袍的山羊,一左一右,拿着卷轴,两个羊头顶在人体之上,派头很足,显然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耐心道:“乐衍姑娘,妖市庇佑之地,没有私物一说,你的哥哥在世时也得定期缴纳土地金。”

    “我缴,我有钱!”

    乐衍伸手去翻自己的布包,两头山羊又是对视一眼,道:“这块地是你哥哥买的,就属于你哥哥,现在他妖已经过世了,这块地么,自然就还给妖市了。”

    房璃听得皱眉。

    虽然人妖有别,不同的地界规矩不同,但按照常理来说,人地捆绑这事,不大现实。

    她身为太子,从小也会阅读一些治国策,明白土地产权对于一个地方的资源管理有多重要。应该还有地契之类的产权证明,这两只山羊多半在诓乐衍。

    乐衍一愣,沮丧地放下手,磨磨唧唧走到一旁,没等房璃开口提醒,山羊们已经率先上前,施展结界封住了窑洞。

    一面透明的墙隔开昔日的家,看着里面熟悉的承载着回忆的器具,乐衍眼圈一红,吸了吸鼻子,转身往下面走。

    “你被他们骗了。”房璃道。

    她大概将道理说明了一遍,乐衍将信将疑,回头看,两只山羊还守在窑洞附近,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她握了握拳,又松开。

    “他们也是官府的,”乐衍道,“我就算去找官府,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上去还不大,比尘卿还要小一点儿,放在人间,也就是学三字经的年纪。

    但她已经能说出这种话。

    乐衍低头看着腕上染血的手环,“我有这个就够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可以暂时待在舞队,”乐衍还真没想好,只是努力地想,“嗯,等报仇之后,我就离开这里。”

    “离开妖市?”

    “嗯。”

    乐衍轻声,“其实我知道。”

    她和这里的妖不一样,她都知道。

    只是有很多时候,谎言是生活必要的润滑,她既然选择和哥哥待在一起,这就是她必须承接的代价。

    房璃道:“我们再去一趟礼仪楼看看吧。”

    上次去得太急,加上房璃还没怎么适应银蝉的身躯,所以来不及仔细观察。

    穿过结界,熟悉的繁华迎面而来,妖市尚且有昼午晚息,但这里却像一个真正的不夜楼,喧闹浮于表面,金玉流淌千街。

    休息室已经去过了,再去也没有意义,乐衍的耳垂上挂着银蝉在楼廊之间转,这里气息混杂,空气朦胧,像是人为制造的一场狂欢梦境。

    路过一张酒桌时忽然响起:“哎小姑娘。”

    那人摇摇晃晃站起,伸手向耳垂上的银蝉:“你这个耳饰不错嘛,哪里买的?”

    还没碰到,银蝉振翅起飞,扑棱棱直冲面颊,惊的那人往后倒退几步,显然也没料到饰品变虫子这惊悚一幕。他一屁股跌坐进座位,房璃也看清了他的脸。

    神识若有具体的形状,此时的表情,应该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坐在椅子里颓态尽显、醉意熏熏、肥头大耳的胖子,房璃竟觉得十分眼熟,不,简直就是熟到可怕。

    男人的视线模模糊糊,看着方才被他讨要耳饰的女孩上前,犹豫喊道:“你……”

    “你是金蟾镇的白监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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