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流血了。”

    一方帕子递到眼前,房璃的手背放在鼻翼下方,接过道了声谢。

    桌子偏高,房璃坐在上面,长发未盘挡住脸颊,只看得到一截雪白的鼻梁骨伸出来,徐名晟盯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走神了,遂挪开眼睛,平声道:“姑娘是做噩梦了?”

    “嗯?没有。”房璃握着帕子擦血,另一只手撑在桌上,衣料贴着垂下,臂长修直。

    “我好像听见姑娘半夜说梦话。”

    房璃一顿。

    她的眼睛带着脑袋转,视线落在徐名晟身上,没带着任何意义,只是笑了笑。

    “我从不说梦话。”

    -

    谛听从不说梦话。

    人崇尚神,如果过度崇拜一样事物,他们会形容其“奉若神明”,对于大部分的凡人来说,飞升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与本质。

    被天道选中的人类谛听,大多数局限在党派斗争的洪流中间,所以对于多数凡人来说,谛听就是另一种“神”。

    他们不了解被天道选中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更不明白被赋予的“全知”能力是一种怎样僭越神明的存在,他们聆听的是世界的本质,这背后的代价与苦楚,亦未有旁人能理解。

    没有人能懂,房璃曾经有多么恐惧自己的能力。

    她不说梦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能。

    谛听要成为一个哑巴,一个只对侍者说话的哑巴,如果她不慎说漏了嘴,结局唯有灰飞烟灭。毕竟,命只有一条,赌是赌不起的。

    即使在梦境中,精神也不能放松;每天睁眼的时候,都要感激自己又活了一天。

    所以,房璃从不说梦话。

    -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应声了。徐名晟想要的套话效果没能实现,心中沉下去一块,房璃擦完血,重新躺下,也不管目怔口呆的一众人,继续沉回了识海。

    “……”姬师骨转头问普陈,“她最近都这样吗?”

    普陈答:“一直。”

    姬师骨的左眼转了转,似乎能看到眼球背后大脑的思考过程,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无人在意的地方,徐名晟就站在房璃一臂之外。

    她整个人就这么毫无设防地躺在眼前,起伏的身躯薄如宣纸,里面装着一颗强劲但脆弱的心脏。

    只要他想,这个距离可以一击必杀,没有人能拦得住。

    手掌贯穿胸膛的画面在脑中反复上演,但他只是站着,不曾挪动分毫。

    -

    “倒回去。”

    银蝉趴在乐衍耳朵边,房璃断连的声音重新响起,“你现在很危险,不能乱跑,去找刚才那个人。”

    想起白午雄,乐衍下意识感觉到恶心,房璃却说:“他是人族,和你一样,蜀阁不会对请来的客人下手,至少在这个地方,白午雄是最安全的选择。”

    她把自己的推断简单地说了一遍,乐衍咬了咬牙,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见方才的女孩去而复返,白午雄的脸上滑过一丝诧异,紧接着那只诡异的红眼银皮蝉虫就抖着翅膀地飞过来,里面传出房璃的声音。

    她将诉求扼要地同白午雄说了,后者凝眉听了一会儿,大概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嘴唇蠕动了两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对乐衍道:“跟我来。”

    礼仪楼给每一位宾客都安排了单独的客房,空间宽敞,私密性很高,而且布置器具一应按照人间的豪奢标准,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安顿好乐衍之后白午雄就识趣地退了出去,银蝉拍打着透明的翅膀悬停在半空,正对着乐衍。

    她很沉默。

    “我们现在有方向了,”房璃道,“范围锁定在被邀请的人族中间,三天之内,有希望找得到。”

    “你在想什么?”

    乐衍张了张嘴。

    房璃设想过很多反应,却从未预料到,乐衍听说这些事情,会是这样一副茫然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害死哥哥的那个人,并不是想害死哥哥的那个人。”从她有记忆开始,乐衍的爱恨被分成界限分明的两块,从没有过这样复杂的心绪,她很费劲地寻找字句,试图解释一点可能被传递的感受,“就算,就算我找到他,杀了他,可是……可是我觉得,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银蝉飞的近了一些。

    “那个人族,是害死你哥哥的直接凶手,你有立场复仇,”房璃道,语重心长,“乐衍,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你很聪明,乐衍,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杀了那个人,能解一时心头之愤,你觉得迷茫,是因为你知道即使杀了那个人,问题仍旧没有被解决。”

    “你的心里,”银蝉靠近乐衍瘦弱的胸口,轻轻碰了一下,像是蜻蜓点水,阵阵余波在乐衍身体里震开,“不止有你的哥哥。”

    乐衍缓缓抬手,轻轻捂住自己震荡的心口。

    “我不知道。”她看着银蝉血滴子一样的虫眼,“我应该怎么做?”

    “你哥哥的死,不止是一个人的错误,而是这个地方,整个体系在背后做的推手。”房璃忍着脑穴中铁钻一样的刺痛,斟酌着最直接的字句,“你的对手是一个庞然大物。”

    而你从小活在这个怪物的腹中,吸食着它的养分,和它深深地捆绑在一起。

    所以乐衍。

    你是愿意报仇雪恨,还是选择向上挥刀,将这个怪物开膛破肚?

    乐衍:“姐姐,我很弱。”

    房璃:“我也是啊。”

    乐衍盯着银蝉浑然的灵光,满脸不信,房璃却道:“你知道吗,我的队伍里,有天赋异禀修炼进阶如同吃饭喝水的,也有堕落神明四处游历被我抓来打工的,还有天生异相俊美无俦的,还有……”

    她冷不丁想起那个小雪,扯了扯嘴角,牵开话头,“至于我,我既不能修炼,也没有灵力,武力值也称不上高阶……”

    房璃说这些的时候,乐衍仿佛能看到她掰着指头数的模样。

    “可是你还是很厉害呀。”

    乐衍说。

    房璃乐了。

    “对,虽然我很弱,但我也很厉害,因为我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这个词而感觉到几分好笑,“我是天选。”

    “所以你要相信,和我这样的天选之人待在一块,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知道吗?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乐衍低头扭了会儿手,眨巴眨巴,眼圈一红,掉下几颗水珠。

    “姐姐,”她说,“我想离开这里。”

    将怪物开膛破肚,然后离开这里。

    -

    一天时间很快又过去了。

    这些天神识力用得太多,房璃的精神超负荷,换作常人大概早已崩溃,而她只是蒙头呼呼大睡。屋子里的人各怀心事,全都安静异常。

    和廖燕约定的时间马上要到了。

    他们即将启程去黑海,可另一方面,礼仪楼的凶手还没找到,太史慈明也迟迟未有现身。

    所有的计划似乎走入了一条看不到光的死胡同,任谁也难以平静,普陈心绪不宁,连带着影响这些天的修行滞涩不前,他感到心烦意乱,看见房璃睡得安详,更是长叹一气,眉目间像糊了胶水,迟迟松不下来。

    “带上他们吧。”

    出发之前,房璃指着被她从牢里捞出来的那俩,“此二人善观天象,到了海上,自有用途。”

    说是这样说,但姬师骨和徐名晟都清楚,房璃是想先将他们带出去,然后趁机找机会让这两人溜走。

    毕竟从头到尾,对廖燕有用的人,唯有房璃一人耳。

    房璃很想知道,礼仪楼内也不乏妖族,气息冲天,可进入其中的人族却无一发现异常。

    这种手段,房璃觉得熟悉。

    乞丐道:“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

    这种手段,不像结界,不像功法。

    像“咒”。

    拂荒城就是一个关于“咒”的大案,假城主看似伏诛,但牵涉其中的人都清楚,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谁提供的咒术?谁设计的缚灵咒?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谋划全局?

    如果她的直觉没有错,刚从一个咒里挣脱出来就陷入了另一个咒,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是她刚好踩中了这个点。

    还是有人刻意引导?

    房璃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张巨大的黏网,周围一片漆黑,环境未知,条件未知,那个藏在暗处的捕猎者亦未知。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

    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无助,银蝉冒了出来,只不过它已经彻底学聪明了,一句话不说,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身为谛听,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一定很痛苦吧。

    要试试吗?这么逆天的能力,不用岂不是浪费?

    你不想一步登天,直接知道真相吗?

    这些对于房璃来说都是废话。

    白天的流骨碛热浪翻腾,黄沙流动,劲风掀起砂砾和衣摆,众人默契仰头,半空之中悬停着一辆规模中上的灵舟,舟上的妖兵整齐排列,巡逻司的精锐大概都在这里了。

    房璃看向廖燕。

    或许是受乐衍的事情影响,他看上去阴沉沉的,头顶气压很低,察觉到房璃的视线,连应付都懒得,直接挥手让妖兵将他们押上去。

    “别紧张。”

    或许是看徐名晟的表情过于凝重,姬师骨出言安慰,“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徐名晟扯了扯嘴角。

    他从五葬天跨越苦海来到妖市,现在又要回到苦海,此中各怀鬼胎五心六意,但如果房璃的计划是去苦海,对此,徐名晟只有一个想法。

    只要能让船只驾驶到五葬天附近,他就有办法,将房璃完好无损地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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