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方落了雨,城郊林间一片泥泞,一道脚步声飞速略过尚滴着水的枝叶,一点也不在意被打湿的肩头和溅了泥点子的鞋。

    “见你一面当真是不容易。”

    李月时还未坐稳当,脱口嘲了徐清一句,便急急将面前徐清煮好的茶倒了一杯出来,豪气地仰头,一口喝尽。

    “你也不嫌烫。”徐清瞧她的样子无奈地又给她倒了一杯。

    李月时也不同她客气,又是一仰头,她来得急,现下确实是渴的不行。

    “你慢慢喝,喝不尽兴我继续给你煮。”

    话落,李月时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一双狐狸眼狐疑地凝向端笑的徐清。

    思绪翻滚,半晌她重重放下杯盏,语气不善道:“我就知道这京城不是个好地方,好端端的人儿竟就被夺了舍去!”

    徐清闻言笑意微敛,语气郑重:“我是为谢你此前帮了我。”

    她说的是当初在查缘尘楼拐女时,李月时派人帮她在各地把事情闹大了些,好引起京城注意,让事情解决得容易许多。

    另外还谢李月时派人先朝廷一步捣毁了一些地方的据点,让许多姑娘早许多获得自由。

    李月时摆摆手,刚想说小事,忽而眉目一转,徐清心下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所以居源和阁主答谢的方式就是煮一壶茶?”李月时笑着支起一条腿,手肘搭上膝头,指间把玩着茶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那你想如何?”徐清警惕地看着她。

    “酒,我要你自己酿的酒。”李月时笑眯眯地,“没什么东西是萧钦年有,我李月时却没有的!”

    徐清拧眉,手撑着脸,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道:“我不会酿酒,那是萧钦年骗你的。”

    天杀的萧钦年,昔年不过为求他办件事送了几坛酒作礼,他转头便去逗李月时,道徐清送了他她亲手酿的酒,但却没给李月时。

    这件事李月时积怨许久,但她向来是个直性子,今日便自己开口要了。

    可徐清是真不会酿酒,全是萧钦年想逗人玩自个儿杜撰的,偏偏拉了她下水。

    李月时可是不管她会不会,左右当初萧钦年有的,她也得有一份。

    徐清是服了这对冤家了,只得应下。

    她记得当初这酒是双瑶酿的,届时让她再酿上几坛送去给李月时算了。

    酒礼的事过了,今日李月时来找徐清是有另一件正事。

    “武盟大比在即,今岁你们还是不来?”

    徐清摇摇头,“不去,整个武盟谁家待见我,我去做什么?”

    徐清少时建居源和,亦称聚缘阁,阁内人都因“缘”一字相聚,天南海北,徐清捡到一个算一个,都养了起来,只她觉得江湖也好,朝堂也罢,都有龌龊,故而在江湖中放出了她官宦子女的身份,一时间江湖中家家不待见。

    也有想查她是哪家官宦的,可徐清也是个有本事的,想放的消息放了出去,不想放的消息压的死死的,故而时至今日,武盟皆知她是官宦人家,却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明面上掌事的也不是她,而是双瑶。武盟各家中真正见过她脸的,一只手便数的过来。

    “这话说的……”

    李月时闻言“啧”了一声,倒也就把话头止在了这,转而提起了另一茬。

    “不去就不去,不说这个了,”她摆摆手,另起了话头,“你最近忙得紧,想来也不知晓我们那出了些什么事,我件件与你说来。”

    徐清放下茶杯,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幽阁他们家少主前年不是入仕考功名去了嘛,这江湖啊,最忌讳同朝堂扯上关系,这不因为这,一连三年他们都没来武比,同你的处境倒是像了个十成十。”

    李月时说着兴奋了些,“但这云韶接了云幽阁后,前些日子竟放了消息,道是今岁武比他们家也要参加,这一放话,各家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来说江湖不与朝堂扯关系,早在云韶她哥入仕时,她云幽阁就失去参加武比的资格了,结果那云韶只淡淡回了句届时凭本事说话,可把各家气着了。”

    “且你可知晓,这里头跳得最欢的是谁?就是那年赋门,整个江湖谁人不知他们家做的什么生意,也好意思。”说着,她愤愤地啐了口。

    虽说是江湖不与朝堂并,但年赋门接得却是朝堂的生意,哪家大人与哪家结仇啦,想灭谁的口啦,便来年赋门,杀谁都好说,就看这价格出不出得起。

    这也是为江湖各家所不耻的,但谁让年赋门凭着这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呢。

    要说现如今的江湖中谁家最有钱,那必然是年赋门。

    徐清扯了扯嘴角,抿了口茶,没多说什么。

    李月时也不管她有没有反应,说完这件又自顾自的说下一件。

    “萧钦年最近可烦死了。”李月时说起这个,面上带上了幸灾乐祸的笑。

    徐清闻言挑眉,颇感兴趣地追问:“怎么了?”

    “萧云年几月前出门办事,见着了个俊俏公子,一眼便喜欢上了,非嫁给人家,人家都同她说已定了亲了,她也不管,当时还闹腾得紧。后来不知怎的,那周惊山竟忽然死了,现下萧云年还折腾着,要让萧钦年想办法将那害了周惊山的贼人抓了给周惊山偿命呢。”

    徐清执杯的手一顿,她偏头抬眼直直地看向李月时。

    李月时被她突然的目光惊了一下,“怎…怎么了?”

    “你方才说萧云年看上的俊俏郎君叫什么?”

    “周惊山啊。”

    “他死了?”

    李月时点点头,“死了,尸体还是萧云年自己带回来的,萧钦年也亲眼见过了。”

    “萧云年在哪遇见的周惊山?”

    李月时回忆了一番,“在庐州,那时萧云年闹着要嫁,一封接着一封信传回来,让萧钦年去一趟,萧钦年烦不胜烦最后还是去了一趟,毕竟是他自个儿的亲妹妹。”

    “那时他连拖带拽地让我一块去,我记得清楚,就是在庐州,我和萧钦年到的时候还见着萧云年缠着周惊山,说什么只要他愿意娶她,她就帮他去找那个什么萍娘,那周惊山急着挣脱她,只道什么他自己会寻,绝不做背叛之事,萧云年可气坏了。”

    徐清静静听着,食指在桌案上轻扣着。

    李月时话音方落,她便蹙起眉,“萍娘?”

    “怎么了?”

    庐州,萍娘,周惊山。

    徐清垂眸,唇角微微勾起又敛下,“没,想起了一件怪事。”

    同李月时话别后,徐清在城郊的林子里七绕八绕了好一番,才走进一处宅子里。

    方才又有些细雨落了下来,徐清出门未曾带伞,就这么一路淋着过来的,好在雨不大,徐清脚程也快,故而进屋时也就发间结了层薄薄的水雾,肩头那块布料微湿了些。

    “舅公。”徐清轻声唤道。

    廊下假寐的老人闻声缓缓睁开了眼,见是徐清,笑着撑起身子。

    “是清清来了啊。”

    林嵘舟坐直了些,但仍旧是靠在椅上,也没管徐清,任她自己斟茶吃果。

    “舅公近日身子好些了吗?”

    “老样子啊。”林嵘舟扯了扯膝上的毯子,“倒是你这丫头,时不时就来一趟,这江南到京城有多远呐,一年到头来大半时间都在路上了吧。”

    说着,视线又微抬凝在今晨徐清着急出门随手绾得发髻上。

    大半日过去了,鬓边落了不少碎发,连发间的两根白玉簪都散散支着,一幅要落不落的样子。

    徐清一瞧林嵘舟的眼神,立刻坐直了些,抬手将发髻重新拢好,饶是动作再快,也没逃过林嵘舟一通训。

    “日日同你说,若要奔波动手便用发带将发丝都束起来,这样也好行动,你偏要用这簪子拢个四不像,过会儿你外祖母又该念你。”

    徐清扶了扶白玉簪,闻言笑道:“外祖母才不会念我呢,只有舅公会,每逢我来定要挨您一通训,舅公若是不想锦贞来,下回锦贞就不来了。”

    后半句是徐清故意这般说的。

    林嵘舟这一生,膝下仅一子一女,幺女幼年夭折,长子战死沙场,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徐清能来看他,他自然是欣喜的。

    “你这丫头。”林嵘舟失笑。

    徐清也笑了笑,须臾搁下了茶杯,唇微微张了张,话在嘴边滚了一圈,也不知该不该说。

    她这幅神态林嵘舟瞧得分明,他缓缓闭目,摆了摆手。

    “你外祖母在后边院子里逗猫呢,自个儿去瞧吧,舅公就不送你去了。”

    话也没法说了,徐清无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锦贞与阿姐现如今都在京城,日后定常来扰您。”

    “那您歇着吧,我去看过外祖母后便直接走了,下回再来看您。”

    林嵘舟哼笑了一声,这会儿是连手都懒得摆了。

    穿过长廊,就见一老夫人坐在廊下,与林嵘舟一般的姿势半躺着,怀里窝着只狸奴。

    老夫人着装简单,发丝灰白,两根银簪便绾了个简单的发髻。

    “外祖母。”徐清在林蓉双身边坐下,轻声唤了句。

    怀里眯着眼的狸奴听见动静懒洋洋地起身,向徐清扑来。

    “嗯?”老夫人困倦得很,听见声了挣扎着想睁开眼,“是清清来了?”

    “是我,外祖母。”

    徐清接住狸奴应了声,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狸奴舒服地晃了晃脑袋,窝在了徐清的怀里。

    “到京城几日了?”老夫人懒懒打了个哈切,撑着身子坐直了些,但眼依旧阖着。

    “有段时日了,前些日子发生了些事耽搁了,故而没来得及来看外祖母,外祖母勿怪。”

    “哼,”林蓉双笑了一声,“我记得与你们说过的,别把这七七八八累人的规矩带到我面前来。”

    徐清拿起一旁碟子里的糕点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笑道:“是,清清记着呢,这不怕外祖母觉得清清不惦记你嘛。”

    “阿妗先前来时便与我和你舅公说过了,你办着一桩事,忙着呢,忙完了就来了,现下可是忙完了?”

    “忙完了。”徐清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嫌噎得慌,“但发现了件怪事,还得去查查。”

    “你是个有主意的。”林蓉双说着,慢慢睁开了眼,眸底浑浊,不甚清明,“听闻圣人让你们姐妹二人帮着中宫筹办宫宴?”

    “是,不过中宫不待见我们,几乎都是盛王妃在忙活,我与姐姐,还有那周王妃成王妃不过跑跑腿,闲得自在。”

    “嗯。”林蓉双应了一声,偏头看向尚滴水的廊檐,柔声问,“小满那孩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闹着要自己出门说是游历,我想着她功夫不错,自保有余,便让她去了。”

    这也正是徐清方才想与林嵘舟说的。

    却说林嵘舟膝下长子死在战场,却留了妻女在京中,只是其妻邓氏听闻噩耗,一时难以接受竟径直倒下了。

    后来林青且等人的尸首被送回京城,军中有人告发林、温两位主将通敌,才致使与西陵的几场战事接连败退,甚至呈上两方密谋的书信为证,一时间朝野哗然。其后邓氏便将自己住的院子燃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和女儿。

    林、温两家也受此事牵连,温家被抄家,林嵘舟因前半生的赫赫战功得了圣恩,留了一命,贬为庶人,林蓉双因远嫁江南未受牵连,其余林家人皆与温家人一般下场。

    但其实林青且的女儿没死,被林蓉双和林嵘舟救下后送往江南,在徐府养了一年后被徐清转了出去,后来也一直是徐清教着长大的。

    这事徐家不知道,林家两位也不知道,徐清两头瞒着,徐家以为是林老太和林大人又另给林小满找了安身的地儿,林家两位以为林小满现如今还在徐家养着。

    “她倒是跟着你学了一身江湖侠气,还游历闯荡呢。”林蓉双哼笑,“罢了,那便随她去吧,我给她取小满这个字便是希望日后她能圆满,她欢喜便好了。”

    徐清倒了杯茶,也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小满也念着您呢,出门前还说着定要给姨婆找些好东西来孝敬呢。”

    “得了,说什么孝不孝敬的,你们这一辈,最重要的便是自己欢喜,我啊,就希望你们这一辈能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用背负。”

    “可惜啊……”林蓉双叹了一口气。

    徐清垂眸,无声笑了笑。

    可惜什么呢。

    可惜她们还是入了局,还是可惜她们注定背负一些东西而不得不入局呢。

    “外祖母,天理昭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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