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远房表姐,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闻笛摸着下巴。

    侍剑用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你傻啊,是虞娘子。”

    “虞娘子?”闻笛不禁震惊,还真是缘分,当日长安一别,不想竟然在宁州还能相见,他心中唏嘘,陡然想起许多回忆起来。

    侍剑对他们与虞泠的过往了解不多,却是一副看透了一切的模样,如今再见到虞泠,便是裴贺心中所想的。

    他抱着剑,恰如此刻安静的风雪声,从中燃起的烟火销声匿迹地淹没。

    人总是贪婪,求得太多,想的太多,总觉得目前的境遇不该是多年努力配得的。于是努力的在现世海中挣扎,最终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闻笛连声叹:“这个虞娘子还真是神秘,打我和郎君遇见她,她就行踪不定,总是以一种意外重归我们的视野,希望这次,她能跟郎君修成正果。”

    “你就这么确定?”侍剑晃晃脑袋,雪点从眼前簌簌而落,“若郎有情,妾无意呢?”

    闻笛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们郎君论相貌论学识那样不是一等一的,怎么可能入不了那位娘子青眼,从前在长安时,府上的门槛都要教媒婆踏破了!”

    “纵然相貌学识都是常人眼中的好,可是未必就是人家心中所想。若是虞娘子也对郎君有意,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侍剑语气中带着无奈,“世事难料,她如此神秘,想必有难以诉说的原因。”

    寒风凛冽,灰蒙蒙的冷雪几乎将天地吞噬。

    虞泠将病患逐一把脉,幸好只是饥饿所致加之感染风寒,并非什么会传染的疫病。她写好方子,又看着煎药,等药汤一一喂入病患口中才松了一口气。

    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正好抬手去拭,一叠方帕已经递了过来。

    “多谢。”虞泠接过,将额上的汗珠尽数擦去。

    他们之间无声着,一人煎药,一人则将煎好的汤药混入热粥中。

    裴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长久未见,纵然他心中五味杂陈,也难以脱口而出,哪怕是一句问好。或许在虞泠心中,他们还是如曾经一样,可以做相隔一段固定距离的朋友。

    他的心中,相较于朋友,多了欲望,多了僭越,也多了眷恋、

    “虞姐姐!”

    张翠翠跑进煎药的简易棚子里,呼出一口白气,先是看见了裴贺,便愣了一下:“裴司马?”

    她很快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小燕子似的蹦到虞泠面前,道:“虞姐姐,药好了没?”

    虞泠看着手下的炉子,蹙眉道:“还需要一会,那边的已经准备好了,你先端过去。”

    “服药后的各种反应记得写下给我。”她又嘱咐一遍。

    张翠翠取了药,又忍不住偏头轻轻瞥了一眼正低头煎药的裴贺,湿淋淋地收回目光。

    她转过身,却又像想起了什么,问道:“虞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闻言裴贺眉头一动,他抬起头,后者已然回过头,目光不经意间与他交汇。

    虞泠垂下眼睛,那目光中似有不确定的惊慌,回答道:“也许是明天,我也不知道。”

    “好吧,等你要走的那一天记得告诉我,我们会为你饯别的。”张翠翠笑道,转头奔入雪中。

    一片安静,裴贺忍不住道:“你要离开宁州?”

    虞泠低下眉眼,良久道:“原先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

    “你改变主意了,是因为我吗?”裴贺试探着开口,唯恐自己是自作多情。

    风雪寂寥,虞泠面容如冷玉,一点一点裂出情绪,“也许是吧,待在这里,我一念清静,脚步也迈不动,不想往别处去。”

    正因此言,她如何逃离李谲,如何来到宁州,裴贺一点也不在乎,他如今只想将她留下,以心愿的方式。再将自己的真心剖给她看,一个将对她的关心牵挂坚守成墨守成规的人。

    “我从战场上而来,一路见流民,见战事的残酷,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便是苔花一般的力量,也要遍寻方法,挽救世人。”虞泠抬起眼睛,“从前我看你打破城规,知世故而不世故,哪怕是死,也要坚守自己心中信念。两袖清风,为民请冤。如今,我与你心向一致,也定能,两相前行。”

    她等着开口,他同样在等待一个何时的时机,双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层近乎脆弱的名为关系的隔膜,守护着互相珍视的自由与隐秘。

    裴贺伸出手,隔着衣袖轻轻攥住虞泠细瘦的手腕,是温柔掩饰下的急切:“别再走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再等着那一日能在雪中看见你撑伞而来的身影。”

    也许你仍像曾经一样无法回应我的感情,但请你允许我,一点点的任性自私。

    虞泠露出清浅的微笑,回道:“既然决定同行,便不会再对你抛之弃之。”

    裴贺的眸子凝在一处:“我从来没觉得你对我的是抛弃,我知道你一直想追随心中所想,不做为人束缚的闺中怨妇,我害怕我的......是对你的一种牵绊。”

    虞泠的目光稍稍移动,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瞳孔里不再是全然的清漠,而像初春结冰的河流,一点点化冻,溪水潺潺,露出水下石灰草绿。

    “从朔北到长安,你一直在帮我,我也利用过你。裴贺,你和其他人,在我心中不一样——”

    “所以我对你有愧疚,有遗憾,有留恋......”

    煮好的药汤发出沸鸣声,虞泠剩下的话被掩在其中,只剩零碎的,并凑不出的只字片语。可裴贺知道,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们心向一致,携手前行。

    他起身倒了滚烫的药汤端在手中,转身离开药棚。虞泠也转起身,风吹起她的裙摆,像雪山之巅,茕茕孑立的谪仙。

    “携手前行。”裴贺颤抖着声音。

    宁州风雪忽停,春日早至,一朵黄梅在枝头盛放。黄梅之下,留下两排脚印,忽远忽近,形影不离。

    里正晚上在家操持了几桌筵席,感谢诸位村民的帮助。席间他喝酒喝得脸颊酡红,向裴贺敬道:“感谢你啊裴司马,这么些日子甘愿屈居在我们这个小村子,帮我们大家。”

    裴贺回敬:“这是某应该做的,为官便是要造福百姓。”

    里正笑笑:“今日粗茶淡饭,希望大家不要介怀。”

    虞泠看着桌上的菜碗,都是些简朴的农家菜,虽然不奢靡精致,却有独一份温馨。她夹了一筷子蒜薹,在口中徐徐嚼着。

    村里的村民大多在今日才认识虞泠,知道她为这次的病患做了多少,一一向她敬酒。

    这酒很淡,且入口有一点淡淡的米香,也许是掺了米酒。

    张翠翠唯恐她喝醉了去,不了几杯便出口替她挡下,虞泠摆摆手,轻柔道:“这点酒倒是没关系,只是醉了会做梦。若是做梦,口中要说什么便不得控制了。”

    她笑得开怀,长袖滑下,露出细瘦白皙的小臂,在灯火下像一截温润的白玉。

    吃尽喝尽,大家又开始唱歌跳舞,虞泠实在受不住便推辞着回去休息。

    幽静的小道尽头便是张屠户的小院,她关上门,深深叹了口气,一裹薄衾便伏在了床榻之上。

    梦中灯火幽然,云绪如薄雾分散降下,她在迷障中徘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倘若,本王不想让你离开呢——”

    虞泠浑身僵冷,她抱着竹笛奔跑起来,那声音穷追不深,生拉硬拽,将她浑身的衣物撕碎,再吞噬到看不清的声音源头。

    “阿姊,阿姊,救救我,阿姊——”

    声音突换了语调,变成凄苦的童声,那是阿满的悲斥,她的哭声外似乎还有朔北常年呼啸的粗粝的北风。

    “阿姊,你为何抛弃我?”

    阿满的脖颈被一双黑手所掐住,她逐渐呼吸不上来,眼睛转得通红。那阵阵哭泣声转换成沉重的喘息,在虞泠耳边萦绕。

    “阿满!”

    虞泠倏地睁开眼,她手心里紧攥着被褥一角,额头已然覆了一层汗珠。

    她侧着起身,倚靠在床榻,目光紧紧盯着灯架上摇曳的灯火。

    怎么会做了这样的梦?

    她心直跳,不自觉用手覆在心口,心道难不成阿满当真出了什么事?

    虞泠起身,感受着脚落在地上的实感才喘过了那口气。

    她仅披上一席外衣便手持烛灯打开了门,一阵夜风灌进,虞泠浑身打了个激灵,也正好清醒了许多。

    一轮淡淡的冷月悬在天际,如玉月光瀑下,勾勒出远处山林的轮廓。

    台阶上似乎做了个人,手托着额头,说不清是醒着还是睡了。

    虞泠心中一惊,正要靠近,那人却闻脚步声转了过来。

    裴贺眼下微红,里正为尽地主之谊给他上的都是珍藏的陈酿,他头脑有些昏沉,不知不觉便走了进来。

    “你怎么进来的?”虞泠将烛灯靠近他,有些好奇。

    “翻墙......”裴贺低声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拉过虞泠的手腕,将面颊贴在上面,似乎在呢喃些什么。

    虞泠低下身,将耳朵贴近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裴贺微微张开一点眯着的眼睛,声音更像一团带着酒香的柔风,“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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