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幸予一下一下慢慢呼吸着,眼睛也一下一下慢慢眨动着,醒来之后,她反而感觉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跑,她累得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身下是柔软的床,身边是握着她的手、贴近了望着她的程故舟,雨后松针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渗入鼻腔,陈幸予觉得陌生,莫名又很安心。

    “醒了?缓缓,我带你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程故舟语气温柔。

    陈幸予听话地缓了缓,又不听话地摇头,“没事,没吃饭,饿的。”

    “那我喂你吃点粥。”程故舟没撒开她的手,半转身子去够身后的保温袋。

    陈幸予又摇头,“渴。”

    程故舟这才起身,拿过来一个保温杯和袋子里的一只瓷勺,慢慢舀着温水往陈幸予嘴里送。

    陈幸予喝了两口,问:“几点了?”

    程故舟目光没离开她,回:“十一点半。”

    “谢谢你没把我送去医院……还有半个小时吗……”陈幸予望了望天花板,笑得有些戚然。

    程故舟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亲吻着她的额头,“生日快乐,小星。”

    陈幸予嘴角微微上扬,她看着程故舟,不多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很快,眼前一片氤氲水汽,什么也看不清了。

    记得20岁生日那天,陈幸予闭着眼睛湿漉漉地回想,程故舟在松软的被子里抱着她,也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生日快乐,小星’。

    那时她躺在他温暖的臂弯,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灿烂的一次生日。这个生日,有她想看的、所有程故舟的样子,有她想听的、来自程故舟的蜜语和约誓,还有她想要的、骄妄如梦又蚀骨铭心的第一次。

    后来啊……就到了今天。

    今天,她28了。

    一个人的这些年,无论换成多暖和的被子,她睡觉的时候,也常常觉得冷,那是一种体会过温暖怀抱,却又知道自己不会再拥有的冷。

    后来她养了一只能带给她些许温暖的猫,她给这只小小的毛茸茸取名叫驷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驷马。

    其实当时领它回家,是因为看见它睡觉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像他。

    “不如再来一次。”陈幸予从泛滥的感情里抽身,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时兴起的天真气。

    “再来?一次?”程故舟不明所以。

    从外面看,被子里的陈幸予现在很不安分,被盖住的胳膊和大腿在被子下面起起伏伏,像个睡觉不老实的孩子。

    实际她也很不老实,掀开被子侧身而起的时候,程故舟倏地站了起来,按住被子把她捂了个严严实实。

    陈幸予被程故舟隔着被子一推,又躺倒在了床上,被子外只露出一个头,她当即有些错愕和委屈,问着程故舟:“为什么?”

    “你刚恢复过来,别闹,身体吃不消。”程故舟皱着眉,听起来既心疼又有些严肃。

    陈幸予直率地不高兴了,眼睫像抖动着将要闭合的蝴蝶翅膀,她慢慢地扭过身去,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耳鬓间忽然有温热靠近,陈幸予睁眼等待,察觉到的却是程故舟伸手帮她轻捋着头发。

    “乖,小星,缓一缓,明天,好不好?”程故舟换了态度,轻声哄她。

    陈幸予按住了程故舟擦着她耳后而过的手,转过身来,把脸埋进了他温暖又干燥的手掌。

    摩挲,向下,在他手腕的脉搏间轻轻啄咬,陈幸予闭着眼,呼吸一下浅过一下。

    程故舟的鼻息却一下比一下深长,深到他必须尽力压制,长到陈幸予听他哑着嗓子,呵不出一声完整的“小星”。

    “程总你……是个有时间观念的人吗?”陈幸予抬起了碎溪般的眸子,问程故舟。

    “……”程故舟连笑都要克制了。

    “程总,十二点了,明天到了。”陈幸予握住程故舟的手,抻向自己的方向,一点一点加力,终于把他抻到了床上。

    陈幸予直视着俯下身来的程故舟,看他眼里欲望的汹涌,看他衬衫下胸膛的起伏,指尖随着目光一寸一寸向下,伸进环腰处,她的手被他蓦地一下攥住了。

    陈幸予挑起眉心,眼神迷朦地释放着‘有何不可’?

    “不舒服立刻告诉我。”

    程故舟终于撤了防,低下头,吻住了她。

    既像是再次确认,又像是初次试探,一开始,他和她是唇瓣轻触,像旷野微风中偶然划过的流星,不知道下一次,他会在什么时候把她的唇再次点亮。

    慢慢地,他开始变得贪婪,想用自己重峦叠嶂般的身体,覆盖住她所有的光,当她真的缭乱着坠入其中的时候,他又几近疯狂,安宁的夜里,他任凭她把自己揉成碎石瓦砾,沉积在心底多年的思念曝露无疑,而他只想把她埋进自己的身体。

    久别重逢到底要别得多久,才能配得上重逢时的热烈?

    陈幸予感觉自己一把烧尽了一整个银河年。

    1月1日,元旦,维也纳酒店门口,凌晨五点。

    陈幸予礼服裙外面裹着白色浴袍,披散着刚刚吹干的头发,在酒店门口等车。

    出租车司机看见她时神色先是一凛,然后虚着声音问她,姑娘红着眼睛要去哪儿啊?是去报警吗?不会是……想不开吧?

    “幸福嘉苑,”陈幸予笑笑,“租房的住处,一普通小区,师傅麻烦把暖气打猛点。”

    她趁他去洗澡的空档,留了字条:回程一路顺风。

    项目经理和大客户同时从酒店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而且,她还要回去补觉。

    开门的时候,陈幸予看见驷马正卧在门口的鞋柜上等她。见她回来,驷马喵嗷喵嗷,一叫得声比一声高,像个骂骂咧咧的主子一样。陈幸予伸手去抱它,它却一个挣蹦,蹬腿跑进屋里去了。

    没精力再讨猫主子欢心了,陈幸予躺回自己的床,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快散架了。

    “陈幸予!陈幸予!别睡了!醒醒!”

    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还啪啪拍她的脸,眼皮像被强力胶粘住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扯开一条缝,那人又开始扒拉她的胳膊,催她快点起床,她艰难地支着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刚刚叫她的那人,又跑进了厨房。

    那人掀开她的电饭锅锅盖,给她一个叉着腰的背影,说:“陈幸予你怎么又把米饭焖得又软又烂糊,除了程故舟吃得下去,这世界上真的换二一个人也不会吃。”

    陈幸予笑着听他数落,没说话。

    结果那人还是叹着气给自己盛了半碗“稀饭”,边吃边交代:“我吃完饭先去趟医院,今天老师要检查我写的病例。”

    陈幸予这才说话:“陈星时,今儿放假,你别去了。”

    那人吃饭的动作都没停,摇头拒绝:“绝对不行啊!今儿你在家好好写作业,还有你别老粘着程故舟了,那小子心眼忒多,我怕他把你骗了。”

    陈幸予听着,感觉自己眼睛里好像盈满了眼泪,可她一擦,眼睛却是干干的。

    “去,看看接我的车到楼下了没。”那人手握着筷子指挥着陈幸予。

    陈幸予老老实实下床,站到窗边,一辆白晃晃的救护车,车顶闪着红蓝交替的光,停在楼下。陈幸予摇头说,没来。

    “这不来了吗,你这丫头真是……”

    下一秒,陈幸予觉得自己被那人从后背轻轻拍了一下,她身体却瞬间变得好轻,窗户消失,她从窗前翻落而下,失重的感觉让她的心脏错着拍地跳,眨眼间,她就重重地摔在了救护车的车顶上。

    “砰”的一声过后,陈幸予感觉后背像被生生摔断了一样,她疼得喘不上来气,诡异的是她脑袋还清醒,她听见有人“小星小星”的叫她,下一秒,她就看见程故舟也一下子摔落了下来,毫无反应地躺在她身旁。

    她惊恐至极,想起身查看程故舟的情况,可一点都动不了,她只能这样静静地躺着,像每天晚上正常睡觉一样,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画面中走出来。

    再睁眼的时候,陈幸予发现驷马正捂在她的头上睡觉,她翻身侧躺,发现枕头被泪湿了一片。

    陈幸予一直坚信梦都是反的,因为梦里推她那人,陈星时,那个大她四岁的亲哥哥,到今天,已经去世整整八年了。

    “你这是怪我没回去看你吧?”陈幸予从梦中缓过神来,对着窗外自言自语,“关人家程总什么事儿。”

    翻出小本子,简单记完之后,陈幸予看看了日期,最近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等梦里的自己忍着各种疼痛“睡着”,她才能醒过来。这频率增长得可有点太快了。

    陈幸予又下床看了看电饭锅,巧了,还真就剩了一口闻起来酸酸的米饭,她再次往窗外望了望,却不敢往窗前站。

    这个元旦连着周六日,连休三天的假期,这好像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陈幸予打开手机,未接来电和微信里的小红点排成了队。

    公司和项目组的同事们,上到大boss老沈总,下到那天聚餐喝趴下的新同事,还有公益组织的汪会长、那天出席交流会的企业客户,都发来慰问,关心她的身体情况,她忽然有种成为“焦点”的错觉,仔细回想,还有种如芒在背的后怕。

    在像个复读机一样,挨个向关心她的上司、同事、客户回电回信以后,陈幸予暗暗下定决心,这样的情况,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二次。

    然而现实就是如此油盐不进,很快,她就被自己打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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