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榭歌台音化雨,桂殿兰宫绣成堆。

    桥前明月还照我,盛京一梦是春闺。

    京中多月不曾下雨,如今一反常态,一连几日阴雨绵绵浇透了树边的杂草,葱绿一片,乌云压下,平白惹人心烦。

    只是这股子烦闷没法影响专在夜里寻欢作乐的世家子弟们的心情,不过也添不上什么好兴致。

    昔时,盛京的繁华只在白日里指不胜屈的小贩,与难遇佳节的灯火庙会。

    而自从先皇开例,取消了东街的宵禁开始,这夜里的东街自然而然成了盛京的一大佳景。

    亥时

    知意坊内

    一身着青衣的男子出了雅间,穿过几波醉酒的闲客,在三楼内间的窗旁长舒了口气,对着身后的奴役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少爷,已是亥时,该回府了,不然大......老爷该急了。”

    男子没有理会,反倒透过窗子看外面繁华的灯景,暖橙色的微光笼罩在这夜市之上,甚有韵味,男子将手肘抵在窗框上,梦痴般开口道,“派人去府里通传,今晚我宿在......这些什么人??”

    眼见着楼外乌压压来了一群人,打头那人男子死也不会认错。

    随即一把拉回了身边要往外瞅瞅的奴役,疾步向原先的雅间走去。

    在听见室内的靡靡之乐时顿了一秒,推门进去。

    里间和男子方才所想并无两样,常宁希正左拥右抱着被喂着葡萄,叶知吹上前挥手示意着乐妓们离开,美人们临走前还抛了个媚眼。

    而刚从美人大腿上下来矮了一截的常公子,大不悦,在门关上后气道,“怎么回事,除非外头走水了,不然我可......”

    闻言,叶知吹摇摇头,“应该不是,这......”

    听这支支吾吾,常宁希不耐烦道,“那是什么?”

    “这么大阵仗,应该是你家的。”叶知吹补完了下一句。

    “什么我家的?”

    常宁希困感抓了抓脸,然后猛得一起身,“不是吧,管他呢......”

    哗啦—咚— —

    门被一脚踹开,站在最前的男子身着一身黑色劲装,面容冷峻。

    那一脚属实不轻,门已恹恹地垂在一旁,黑衣男子扫了一眼房内,往后退半步到常宁迟身后。

    正豪情壮志准备宣言的常宁希:?

    正在思考是跳窗跑还是溜下楼的叶知吹:?

    室内诡异地陷入一种寂静。

    不过片刻愣神,叶知吹反应极快向常宁迟规矩作揖,“臣女见过殿下。”

    黑衣男子看着太子殿下变得更黑的脸,抿了抿唇,想笑。

    常宁希起身,又腿一软坐回软凳上,看了眼沉默的皇弟,旁边暴躁凶残的黑衣男子,半屋人诡异的低头,最后还偷瞄了眼虽然没让起身但已悠悠然站在旁的叶知吹。

    “皇弟,”常宁希强扯出一抹笑,“怎的今日如此好兴致。”

    室内又古怪的静默片刻,常宁迟皱着眉,跨过门槛,强压下怒气开口,“皇姐这读的是什么书,《胜蓬莱》?《如意君传》?先生们有好好授课吗?”他话锋一转,“皇姐若在此次夏试中取得了什么好成绩,叶...公子想来是功不可没。”

    常宁希见她皇弟此番如此怒气,竟开始胡言乱语,一副能当场掀桌子的派头,默默咽口水,和一旁的叶知吹小心对视,虚扶着桌撑起身,腰肢纤细,弱如扶柳,身子似被窗口的风吹得摇摇欲坠,柔柔道,“皇弟,我…”

    语未毕,扶着头皱眉。

    常宁迟识趣般上前将她接住,看着怀中人紧闭双眼上颤动的睫毛,觉着好笑。

    虽已看出了自家皇姐是装的,常宁迟缄口不言,抱着宁希对手下吩咐今晚的事。

    微凉的夜风轻拂起半掩的纱窗,牵连着镶入的红玛瑙,玲珑剔透,色泽在月光下愈发娇艳。

    叶知吹透过纱窗向外看,繁华的街巷,烛火天明,古西街已入了宵禁的时刻,此处却仍是攘来熙往,鼓乐喧天。

    “叶小姐。”

    这一声叫唤让叶知吹的心绪飞到了身边人,当今太子近臣,出身簪缨世家,祖辈世代为将,用血肉才换得如今南昭的安宁,盛京的繁华,即使如今这代也未曾没落,颇得圣上赏识,御林军统领贺宿青。

    叶知吹眨了眨眼,笑道,“贺统领有什么事吗?”

    夜风吹在她身上,因正值夏日,不觉难受,倒是解了些烦躁。

    她看向贺宿青,等着他开口。

    贺宿青张了张嘴,闭上,沉默了会,又严肃道,“叶小姐可知这坊中人皆是心怀鬼胎,你们又是女子,稍有不慎......,又......何故要带公主...来此地。”

    他停顿了很久,说完时,叶知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想到公主在外人眼里,久居深宫,对民间自然是不多了解,更何况些腌臜秽事,思及此,只得咽下苦水。

    分明是宜人的暖风,此刻却吹得她有点恼了,向风撒气算什么鬼,要论应当是源头惹的祸,对着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了,笑容不自觉变淡,扬眉道,“这么说贺统领可是来过?莫非也曾是心怀鬼胎者之一?”

    贺宿青被这么一讲,脸上迅速染上绯红,急忙解释,“我当然不曾来过。”

    见眼前的少年脸上泛起红晕,神色不自觉紧张,叶知吹反而转头看向窗外,勾唇笑道,“是吗?那怎么见贺统领如此熟悉。”

    贺宿青看向她,月光的影子映在她皎洁如玉的脸上,勾勒出清瘦的娇容。

    少女的调笑声传入贺宿青的耳中,他张口正要解释,少女的真实想法就被她幸灾乐祸的表情暴露了,见此,贺宿青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戏耍了,抿唇沉默。

    见他恢复往日的样子,叶知吹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又忍不住逗他。

    “那贺统领怎么随殿下来了,是好奇这地方什么样子?”

    方才的对话让贺宿青产生了些警惕,忖量道,“殿下和我去文渊阁时未寻着公主殿下和......”他的声音逐渐细微,竟听得不太真切,“所以我便随殿下来了。”

    月轮高照,夜空如被墨浸透的白纸,几无繁星。

    这浓墨般夜色让叶知吹不免质疑起贺宿青的话,“天色如此,贺统领竟还有心去文渊阁,是准备与太子殿下,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吗?”她忍不住嘲讽一句。

    “什么人生哲学……”贺宿青皱眉,解释道,“是听宫人传报云大人在文渊阁查阅古籍,云大人常年不在京中,殿下自然是关心云大人的病情如何。”

    不知是否错觉,这夜风竟吹得叶知吹有些瑟瑟发抖,冷得刺骨。

    她转着眸子想。

    或许云真不知此事也没准,不过她怎得这么巧,偏就是今晚去文渊阁查什么古籍。

    安全。

    不对。

    叶知吹一惊,她早让雀芍去府里禀告过她今夜在文渊阁习书,云真又怎会不知?真是傻了,她早该想到雀芍会告密的。

    气得牙痒痒。

    “那云大人有没有......”叶知吹正准备试探几句,忽然听见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靠近。

    转头就看见常宁迟的脸阴沉至极,怀里还抱着他那虚弱的皇姐,瞥见叶知吹,冷声警告:“叶知吹,若非顾着云大人的请求,看在皇姐这次并无大碍,本宫绝不轻饶你。”

    叶知吹听到前半句时心脏就直抽抽,半点没有理会接下来的话。

    脑子里反复就两个字。

    完蛋。

    见叶知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常宁迟更是气极,当即就要发难。

    怀里的人有了动静。

    常宁希抓住心口嘤咛一声,打断了常宁迟的下言,不过叶知吹仍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你再敢试试”的威胁意味。

    目送太子一行人离开后,原是最为热闹的红楼变得空荡荡,堂内轻歌曼舞,一室生春的气氛已全然消散,只余下一股清寂。

    窗外月轮高照,楼在闹市,曾经的此刻,这街道本该热闹至极才是,如今却各个都已闭灯休业,灯火寥寥可数,似是躲着洪水猛兽般,唯恐避之不及,正巧又有几声鸦鸣交织在夜空。

    叶知吹偷笑,不小心瞟到了雀芍,笑容瞬间黯淡,在心中比个中指,大跨步下楼。

    刚出知意坊的门,叶知吹回头再看它桃红的牌匾,心中忽地一惊,这“坊”字分明并非这等吃酒玩乐之地可以搭上的名,怎得就堂而皇之取作“知意坊”,莫不是......

    正惊疑,就一眼瞧见不远处的马车。

    倒不是多么奢华耀眼,只不过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却是显眼得很。

    单这车帘上简简单单用宝蓝色丝线绣上的“云”字,就可以让寻常百姓绕道而行,毕竟盛京之中,除了右相府的人,谁敢挂个刺着“云”字的车帘,那可真是不要命了。

    不过......

    叶知吹在心里祈祷......

    千万不是云真来接我......千万不是......

    而在夜风吹拂起的帘下露出一抹白色时,希望破灭了。

    叶知吹迅速开始打腹稿,磨蹭着上马车。

    不出所料,在马车内和云真对视的那一眼,她心里的算盘便都像被揉碎的草稿纸抛掉了。

    实在是太久没和云真见面了,一场大病去观里养了大半年,要叶知吹来说,观里条件绝没府里或宫里好,连医疗条件也不保证,能养什么病,但奈不住古人偏就信这信那。

    因而这一面叶知吹虽然怀着点心虚,更多的是欣喜庆幸云真的病态与刚回府时的阴沉似是都消退不少。

    叶知吹乖巧地挨着她坐下。

    马车内,云真倚着靠背,闭眼轻揉着太阳穴,听见车帘掀动的声音也未抬眼,似是不欲多言,只轻声吩咐道,“回府吧。”

    车内寂静,叶知吹只听得见帘外车轮的辘辘声和自己刻意压抑的呼吸声,偷偷看了眼云真,有点忍不住要开口。

    “大人,你现在身子怎么样,在观里调养得好吗?”叶知吹有点干巴巴的说道,手指有些紧张地抠抠扶手。

    过了片刻,云真才抬头,悠悠道,“比从前是好了不少。”

    听到云真开口,叶知吹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她心情还没太糟糕。

    不想......

    云真似是感应到叶知吹的心声,看向她,继续道,“不过观中清冷,不及京中热闹,于我养病却是好,”她转了个弯道,“夜夜笙歌,总是伤身。”

    听懂话中意,叶知吹用手指绞着衣角,干笑道,“对啊,看来观中养病是个好去处啊。”

    见许久没有回应,叶知吹后知后觉自己又把天聊僵了,于是赶忙凑上前,轻声细语问,“大人在观里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又补充道,“我在京中日日记挂着大人回来呢。”

    “我回来可不是听你讲‘观中养病是个好去处’的。”云真冷哼,又忍不住笑了,“瞧你这装乖卖巧的样,我可不是今日刚回来,怎得前几日不见你来我跟前和我讲。”

    前几日不是你连门都不让我进吗?

    叶知吹暗暗想。

    忽地,回忆翻涌。

    “是啊,云大人刚回来,瞧着脸色就不好呢,像是在观里也是难受的很......”

    婆子用身体一顶旁边的丫头,又扭头假模假样把弄着扫帚。

    那丫头是个知趣的,立马痛心疾首道,“瞧着气色也变差了......若是叶小姐懂得去看看咱们大人有多好啊......”

    “叶小姐自然会去的...她啊......”

    听着连扫院子的杂役们也这么讲,叶知吹越发担心起云真来。

    那日云真回府,她们只相隔甚远对视上那么一眼,叶知吹也能看出云真脸色的阴沉,正要追上去,对方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管是去她院前还是堵着她出府的路,她总是避而不见,后来甚至极少出府,让叶知吹愈发担忧。

    可只要叶知吹去找她,她便总能有回避的理由。

    而那理由......

    云真院前的奴婢总是那么说:“云大人今日......不过云大人向来是喜欢缘分一说,偶然碰上了,大人应当会极为开心,解了郁结,云大人也不必每日那么辛苦,拖着病体处理政事本就劳神伤身......这几日院里铃兰花倒开得不错,就是不知小姐可去看过了。”

    右相府中有片地,种满铃兰花,听说盛开之时,孤芳隐秀,盛大如白玉城,但这几日叶知吹忙着到处找云真,哪来的闲情雅致去赏花。

    曾经的回忆再次展现在叶知吹眼前。

    原来那婢女是在提醒她,云真在铃兰花处。

    不知是否错觉,叶知吹竟真从云真身上嗅出点铃兰花的气息,暗香浮动,扰人心神,脱口而出道,“大人,你最近是都在看铃兰花吗?”

    问出口后,车内的香气竟然更加浓郁。

    叶知吹抬眼看去,云真勾起唇角,眼角却没有半点笑意,“你现在知道了。”

    还未弄懂其中的意思,云真又问道,“是那几日都在想着该怎么胡闹了吗?”

    天杀的,话题怎么又到这来了。

    叶知吹仓皇解释,“当然不是。”

    云真又问道,“还是你不喜欢铃兰花?”

    怎么可能,在她眼中,铃兰花赛云真般美丽,小巧却不失端雅,清冷又不失娇艳,象征着希望,叶知吹怎会不喜欢。

    她抬头,看着眼前铃兰花般清雅的女子,果断答道,“我喜欢铃兰花。”

    云真失笑,透过盏中茶水,凝目盏底的铃兰印花,低低吟道,“所怜已玉玲,奈何又浮萍。”

    语罢,皱起眉,手掌不自觉抚上扶手,食指在上面轻叩,身子微微向后仰去,“想去如意坊的,是你,公主?还是…”

    剩下的自在不言中。

    没料想到云真会如此突兀直白的问,叶知吹脑袋拓机了几秒,随后压下声轻轻道,“是王二公子和公主提了一嘴,我也没拦住。”

    “没拦住,”云真喃喃道,话锋一转,“那你便陪着公主一块胡闹了?”

    叶知吹怎么好说自己,其实只是假意一劝,便高高兴兴一起去了,毕竟也确实很好奇这地方,就是没想到才第一次便被雀芍告密。

    她又细细一想,该不会雀芍在王尚瑜第一次提及时便告诉了云真吧,算算云真从观中入京的路程,这时日也是相差无几。

    那该不会病都没好全便来捉我吧,怪不得前几日回来时脸都黑着,就等着今天呢。

    当了这么久的师父,云真对自己养的人这些小心思也是一摸便透,笑道,“看来是公主强迫于你,这可是大事,太子并非无礼之人,我也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叶知吹吓死,“不是的大人,其实我自己也是想去,才陪着公主的,并非公主一人之过。”说完才抬头看了眼云真,颇为胆心。

    云真现在倒是当真有点想笑,气笑的,果然一诈便全盘托出,如此轻松,想来本就并非一定要瞒才这么轻易,也是自己离京太久了,以为自己会像太子那般纵着胡闹兜底。

    “太子那我已经为你求情,往后不可再如此胡闹。”

    叶知吹小鸡啄米般点头,又乖乖坐到云真边上,侧过头悄咪咪道,“大人,大人此次回京会多在京中住上一些时日吗?”

    想起云真那回府时从头阴沉到脚的样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叶知吹去求见连门都没进,活像是黑化了,不知缘由的,她怎么敢招惹黑魔仙,如今知道了也不怕了。

    云真垂下眸没去看她,只盯着手中的茶盏,有泛起细小的涟漪,云真抿了一口,“到来年开春吧。”

    “如今才刚过立夏,大人你要在京中待上近一年吗?”

    “怎么?”云真睨了眼旁边正在摸瓜子的人,随即把瓜果盘往外一推。

    “我只是关心大人的病如何了?”叶知吹摸索着更远了些的果盘。

    “大好。”

    叶知吹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断断续续调养了快近两年,也确实该好了,边想着,磕了粒瓜子,苦的。

    马车穿梭在人流与灯火之间,车轮辘辘。

    听着马车外一些零碎的声音,叶知吹慢慢放下心来。

    云真轻笑了一声,拉开一侧的帘子,“右相府”三字的金印牌扁映入眼帘,当今陛下亲题,可见圣着之浓。

    尚未等叶知吹反映过来,云真便撩帘下车,只遥遥飘来一句话,“今日之行,可要向王二公子好好道谢。”

    叶知吹暗暗编排。

    恐怕是没机会了,王尚瑜在国子监,莫不是那日王夫人带他来拜见太后,这人又没规矩的在御花园闲逛,公主这辈子怕是也见不到这个小纨绔。

    巧事难再有,谈何下次。

    正想着,云真又折返回来,撩起帘子问“还不下来?”

    叶知吹冲着云真乖巧一笑,起身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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