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朝会定了梁颂年出使北疆,有司各部便忙了起来,吏部亦将武毅侯复职、梁安仁交接等事宜提上日程。

    本不多时日的临差,因宫内刺杀,禁军整改,导致一应细节繁杂了起来,折腾了半月有余。

    这日,苏恒正在禁军值房复审名录,忽闻门外求见,遂放下手中事物,将人唤了进来。

    “侯爷!”

    来者姓袁名钊,身型高大,浓眉烈目,曾是车骑将军,后从前线退下,随苏恒进了禁军,现任禁军副指挥使。

    苏恒瞧着他这副样子,难免多嘴一句:“既已复职,还是唤大统领罢。”

    袁钊立即改了口,说正事道:“大统领,属下去见过程磊了。”

    苏恒点了点头,“怎么说?”

    袁钊道:“果如大统领所料,程磊被梁家老二提审时,全程并未开口发过一言,那刑部证词更是强按了他的血手印。”

    苏恒听言,冷笑一声。

    袁钊愤愤道:“陛下钦定的主审,竟与刑部串通,伪造证词,还敢在朝会问责拿人,平白让大统领坐了多日牢狱,究竟是何居心?我等定要上达天听,将……”

    苏恒抬手打断他,“当初没能拆招,此时再去较真儿,只会对咱们不利。”

    “可……”袁钊张了张嘴,到底是将话都咽回了肚子,沉了口气道:“程磊那边为了不拖累,已请辞离京,不过他说,若大统领有需要,他随时偷潜回来,以命尽忠。”

    苏恒在外征战时,率领武骑军三万,除左膀右臂袁钊张楚,还有一得力心腹程磊,前二者明面皆知,后一人仅身边知晓。

    当初梁家遭难,陛下点他补位禁军统领之时,张楚已战死沙场,袁钊顺其自然跟他入禁军,程磊则去了巡防营。

    因而在年前朝会,梁颂年以程磊诈他反应之时,旁人喊冤叫屈,倒叫他不敢轻易反驳,甘愿下狱。

    苏恒叹了口气,“近日非常时期,不要再联系他了。”

    “是。”袁钊先拱手应了声,又道:“属下派去各处打听的人也回了消息,自戕未遂的那几个兄弟,在狱中提审皆无漏风。”

    苏恒问:“可还有活口?”

    袁钊摇头道:“几轮酷刑下,都寻得机会去了。”

    苏恒面露心痛之态,捏了捏眉心。

    袁钊犹豫片刻,仍忍不住开口道:“现在陛下和中书令闹得不开交,对咱们来说是也好事儿,大统领何必要去趟这浑水?”

    苏恒收敛了神色,轻叹道:“林仲检此人掌权多年,此刻既然敢向我亮出底牌,必是捏着关键的东西,我若旁观,想是会死在他前面。”

    袁钊道:“属下不明白,当年实情,知者不过骠骑营千人,后来与敌军在边境交战时,此营生还者不足百人,现下更是少之又少,何况他们心中清楚,事情败露是抄家灭族的罪祸,宁死不屈,中书令空口无凭,大统领为何如此惧他?”

    苏恒一哂道:“他一个中书令,在你眼里竟这般蠢?要在我旧部里找证人来威胁?”

    袁钊懵道:“他,他能有什么真凭实据?”

    苏恒眼神儿眯了起来,思忖道:“当初明远侯和我的通信,皆有私印,还有梁启年派人送出去的求助信……”

    袁钊一惊,“什么?!”

    “当初我信中再三嘱咐,回京后亲手交还印信,他却说恐有后患,阅后即焚了,这般言辞应付于我,真当我是三岁小儿!”

    苏恒苏恒脸色变了变道:“明远侯心思狡诈,想是留下把柄之后好拿捏我,不成想被林仲检摆了一道,全部心血毁于一旦。”

    袁钊大概理清了思路,“大统领的意思是,这些东西后来到了中书令手里?”

    苏恒闭眼道:“若非如此,他怎会说出那番笃定的言论?”

    袁钊忽然咬牙道:“大统领当真要再助纣为虐么?”

    话音落下,久久未有回应,就在袁钊以为苏恒不会回他这个问题的时候,苏恒猛的睁开眼时,脸上闪过一抹狠戾。

    “这次,或许可以选另一条路。”

    袁钊在换班期间匆匆赶来,走时已经误了半刻职,步伐加快了些,因而在路过忠德门遇见梁安仁时,吓了一跳。

    梁安仁倒是不以为意,呵呵笑了两声,“睡过头了吧?”

    或是方才种种交谈太过禁忌,袁钊此刻有些心虚,反应不及时,只胡乱点了个头。

    梁安仁抬头看了看时辰,也不多说,扬了扬下巴道:“快去吧,别误正事。”

    袁钊下意识应道:“是!大统领!”

    这话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梁安仁率先打破尴尬,笑呵呵拍了拍他肩膀道:“行,趁还没交接完,我再听几天这称呼,快去吧!”

    袁钊顿感说多错多,拱手一礼,便错身去了,过了好一段距离后,他才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梁安仁的背影。

    这时,梁颂年正从朝阳殿议事结束,出宫之时,与梁安仁也打了照面,父子俩近日各有各的忙,竟在此时此地有空说上几句。

    “子渊兄!”

    一声招呼打断了父子二人简短的交谈,两人同时看去,说话之人便到了眼前。

    “真是梁伯父,”江淮景连忙赔礼道:“晚辈眼拙,方才瞧着背影,又是官服,实在不敢贸认,当真失礼了。”

    梁安仁与江淮景的父亲是同期为官,早年也有交集,不过泛泛,倒是小辈们少时一同读书,感情深厚些,梁安仁见他,总还算是眼熟的。

    见他这般客气,梁安仁忙伸手去拦道:“行了行了,可不至于!”

    一旁的梁颂年不理会他这出儿,直接问:“不是说让我去吏部寻你?怎么进宫了?”

    江淮景煞有介事道:“陛下传召,不敢延误。”

    梁颂年皱了皱眉,还没等再开口,江淮景又拱手向梁安仁道:“梁伯父见谅,临川不好让陛下多等,先行一步。”

    梁安仁连忙道:“对对,贤侄快去吧。”

    “欸!”梁颂年急道:“我还去不去吏部了?”

    江淮景脚步不停,回头道了一句:“有公事流程要办,你自是得去!”

    梁颂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嘟囔道:“得,且等去吧。”

    梁安仁见状,在一旁笑笑,又与梁颂年说了几句话,便也离去了。

    是时,江淮景已然到了御书房殿外,接着曹征引路而进,上前行礼。

    “臣参见陛下!”

    奉元帝扬了扬手,“别拘礼了,过来。”

    江淮景听令上前,按照奉元帝指引看去,书案上赫然是一纸路线图。

    奉元帝见他看了一会儿,便问:“如何?”

    江淮景道:“虽有惊险,却最合适不过。”

    奉元帝又问:“依你之见,何时启程?”

    江淮景听言,笑笑道:“这路线详尽,万事具备,想来陛下早和梁主审商量好了,这会儿就别考验臣了。”

    奉元帝抬手指他道:“你这狐狸,甚是狡猾!”

    江淮景忙道:“臣不敢,只是方才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了梁主审,这一前一后,再愚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奉元帝不再追究这些,又道:“那你可知,朕召你何事?”

    江淮景心里一堆小九九闪过,开口却是:“臣不知。”

    奉元帝借他方才之话道:“再愚钝也该反应过来了,爱卿就别装了。”

    江淮景就势顺势,俯首一拜,“愿为陛下分忧。”

    奉元帝笑了笑,“江卿近日观察朝中局势,当下之况,何为破口?”

    江淮景知接下来所言,步步惊心,便也认真思忖起来,须臾回道:“群狼环伺,杀一而出。”

    奉元帝听他如此胆大,面上也严肃起来,“血色落在何处?”

    江淮景道:“最能引起波澜之处。”

    奉元帝沉声道:“明言。”

    江淮景道:“诏狱。”

    话音落下,半响无言,安静了不知道多久,奉元帝忽然抬手唤身侧道:“曹征,研磨。”

    江淮景仍俯首在地,不敢抬头。

    因屋内实在太清静,他便能听见微弱研磨声,圣旨绫锦展开声,然后是着墨、撰写、最后是加盖宝印。

    待再无声响,江淮景便听见居高临下的一句:“来人,搬个椅子来。”

    内监听命而去,便听奉元帝起身又道:“曹征,你亲自跑一趟相府宣旨,江协办在这儿陪朕一起等。”

    曹征接旨而去,正与抬凳进来的内监擦身而过。

    待凳子放稳,奉元帝亦落回了宝座,这才唤江淮景道:“江卿方才也听见了,便起来坐吧。”

    江淮景脑子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愣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迟应道:“臣遵旨。”

    奉元帝目光随他而动,忽然一笑。

    江淮景怔了怔,不确定方才是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这么严肃的氛围下,陛下应该不会……

    他微微抬头观察,正与奉元帝撞了个四目相对,也不知出于心虚还是什么别的心理,下意识将视线逃避开。

    “臣,臣现在觉得自己愚钝还来得及吗?臣……实在不明陛下用意。”

    适才这一举动,说尴尬倒也罢了,只是他江淮景自诩聪慧非凡,善于洞察人心,而此刻却完全猜不到是什么情形了——本来还算有些许头绪,生生被这一声笑,给搞得懵头懵脑了。

    奉元帝又笑两声,“江卿多虑了,朕只不过看江卿这副不知是好的模样,觉得有趣,毕竟少见。”

    江淮景:“……”

    奉元帝一言点破他,“江卿从不结党攀势,亦能独善其身,有着玲珑心思,想来此时已将朕的打算盘了个大概。”

    江淮景连忙道:“臣惶恐。”

    奉元帝叹了口气,不再执着于戳破他,转而道:“这样吧,江卿猜猜,朕方才召了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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