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局势比天气更加灼热,一封接一封的军报传入朝阳殿,北疆叛军势不可挡,连破数道城防,直奔京都,满殿诸臣个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日朝会,有一御史按捺不住内心的忧虑,挺身而出,斗胆进言:

    “陛下,如今危势,当以大局为重,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奉元帝本就心烦不已,此刻听到这等退避言语,更是雷霆之怒,当庭发之。

    形势如此严峻,大臣们迅速在心底权衡利弊,很快分成了两派。

    一派主张无论如何要保住皇室血脉,务必安排一条撤退之路;另一派则认为,皇帝乃九五至尊,理应坚守京都。

    争论一起,难以休止。

    朝堂之上嗡嗡声一片,奉元帝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猛然间呵斥一声:“住口!全都给朕住口!”

    刹那间,鸦雀无声,唯剩怒吼余音在大殿内回荡,大臣们纷纷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装。

    奉元帝抬手用力地捏了捏眉心,语气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朝会岂是让你们争执的地方!朕要的是降敌之策!不是什么苟且偷生的退路!”

    起初站出来的那名御史,虽心中畏惧,仍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当下局势危急,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奉元帝目光如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怕叛军打到眼前,朕也绝不会弃城而逃,尔等若是贪生怕死,现在即可离去!”

    那御史高呼一声:“陛下!”

    奉元帝不为所动,“朕意已决,不必再劝!”

    正于此时,江淮景出列道:“陛下,北疆叛军势如破竹,京都此刻兵力不足,若无应对之法,只怕撑不了多久。”

    奉元帝不悦道:“连你也劝朕逃?”

    “臣绝非此意。”

    江淮景道:“回陛下,现下非死局。自北疆起兵以来,京都便发出勤王之令,然南境太远,支援不及;东边临海,不善陆战;唯有拖延时间,等待西方骑兵救援,方可扭转战况。”

    奉元帝面色凝重,沉声道:“北疆与其他三方相比,离京都最近,这眼瞅着就打到眼前了,除了倾力硬扛死守,还能有什么拖延之法?”

    江淮景缓缓吐出一个字:“有。”

    众人皆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奉元帝追问:“什么办法?快说!”

    江淮景道:“林氏满门皆在京都,齐宗柏亦在,那齐明玄和梁子渊,难道真能对他们不管不顾吗?”

    众人一听,心中便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奉元帝思忖片刻,问道:“江卿的意思是派人去讲和?与他们二人谈条件?”

    江淮景道:“条件谈得是否妥当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借此拖延时间。”

    奉元帝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依卿之见,派谁人合适?”

    江淮景拱手回道:“林相与齐尚书老谋深算,若是让他们与叛军碰面,恐怕会节外生枝,不可控因素太多;两家女眷前去谈判,又缺乏足够的分量与威严。依臣之见,唯有禁足在府的林知瑾最为合适。”

    听到此处,众人也咂摸过味儿来了,林仲检与齐宗柏绝不能去,女眷又容易感情用事,只有曾经的御史中丞,且与这些人均有纠缠的林知瑾,才是不二之选。

    这时,有一人心中仍存疑问,上前问道:“梁子渊的妻母留在宫中,叛军尚且不肯停下动作,这林知瑾去了又有何用?他与齐梁二人并无血缘至亲,何谈分量之说?”

    江淮景从容道:“正因他与叛军二人无直接利害牵扯,但林氏众人又都困于城中,他才是最适合去讲谈之人。”

    话说到这份上,已无需再做过多解释。那齐梁二人若真顾忌城中亲系,自然会与林知瑾好好谈条件;若他们二人已杀红了眼,根本不在乎城中之人,那也只能指望林知瑾为救林氏满门,拼尽全力去拖住他们,哪怕能多争取片刻时间也好。

    大殿内再无人上前反驳,一时间安静得可怕,须臾,奉元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立刻差人前往林府,将林知瑾速速传进宫来。

    既然有了延时对策,今日朝会也不算空无意义,大臣们又三三两两报些琐碎之事,待奉元帝一一听过,也就散了朝。

    彼时,林知瑾已于御书房门外静候。

    他久未出门,容貌却变化不大,此刻官服加身,更是与曾经无异,仿佛刚刚就在朝会上侃侃而谈,此刻散朝才来此处。

    “陛下圣安,臣林知瑾拜见。”

    奉元帝凝视眼前之人,沉思良久,方唤其起身。

    林知瑾依言而起,随奉元帝跨进屋内。

    奉元帝落坐御案之后,忽发一问:“可知朕召你为何?”

    林知瑾沉默片刻,应道:“想是朝中有所变动,陛下有需臣之处。”

    奉元帝闻之,浅笑而言:“林卿仍如往昔,言辞直白,不愿迂回。”

    林知瑾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需,臣当全力。”

    这话说的漂亮,竟叫奉元帝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林卿这般诚恳,朕亦不绕弯子。北疆举兵,梁子渊共谋,此刻已经连破数城,直奔京都而来,我朝危矣。”

    林知瑾愈听眉头愈蹙,方欲开口,却被奉元帝抬手拦下。

    “辩驳之言,无需再说,朕召你来,是因今日朝会……”

    随着奉元帝详述来龙去脉,林知瑾面色渐黯,待其言毕,屋内死寂一片,静谧之中,唯闻呼吸可闻。

    良久,林知瑾才回过神儿来,堪堪道:“陛下钦点,乃臣之荣。然此行凶险,臣心有所系,不知可否求陛下开恩,允臣父回府封禁?”

    奉元帝闻言,手下暗暗用力,紧攥扶手,面上却未露声色,牵强一笑道:“林卿可是在和朕谈条件?”

    林知瑾忙跪下道:“臣不敢。只是臣经上次探望,见臣父旧疾复发,双腿已难行走。那诏狱之地阴寒湿冷,恐病势加重,危及性命,故臣日夜忧思。今蒙陛下召见,又委以重任,思忖再三,方道出心中牵挂。”

    奉元帝脸色越发阴沉,屋内静地可怖。

    林知瑾复又一拜,“求陛下开恩。”

    “够了!”

    奉元帝陡然出声,怒喝道:“他是有罪之人!身上官司不清!绝不可轻易释放!”

    林知瑾仍力争道:“陛下,回府封禁,可随时提审。臣但求养息疗疾,绝无他念。”

    奉元帝冷哼一声,“刑部尚且关不住你林家人,何况于自家府邸禁足?”

    此言之意昭然,乃暗指林知珩失踪。此事早在满朝传遍了越狱之嫌,只是被北疆危机掩盖了过去,叫众人无暇顾及。

    未待林知瑾再语,奉元帝已下决断:“卿妹于宫中侍奉太后,近日常思家人。卿此行议和,府中清冷,朕稍后便遣人接卿夫人与孩儿入宫。一则团圆,二则若叛军破城,宫中有禁军护卫,亦可作最后之依仗。”

    以威胁还以威胁,这便是奉元帝给他的回答。

    林知瑾双眸空洞,思绪飘离,直到被阳光刺到了眼睛,才恍然地眨了眨,竟不知何时已被小侍引出。

    但闻身畔喁喁私语,似是小侍向苏恒传禀,道是陛下信不过旁人,特命大统领亲往,请林氏家眷进宫。

    苏恒领命,抬手朝林知瑾作一请势,二人各有所思,默默无言,直至跨过了宣德门,林知瑾忽然变了个脸,蓦然转身。

    苏恒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林知瑾拱手礼道:“恕晚辈唐突。只因侯爷在宫中日夜值守,纵无意诏狱中事,也难免知晓变动。晚辈于陛下驾前碰壁,故求侯爷一言。”

    一门之隔,岂会无闻,苏恒自然没有必要装这个傻,但更没有必要帮如今的林氏。

    “宫中之人,最忌讳多嘴。”

    林知瑾忽道:“我父亲可是亡故了?”

    苏恒陡然一惊。

    林知瑾见他这般反应,心中更加笃定:“果然,怪不得陛下反应激烈,原来是怕我知晓此事,便不会听从安排了。”

    苏恒自知失色露了端倪,致其确凿猜测,遂收敛情绪,不再言语,只扬臂做引路之姿。

    林知瑾不为所动,缓声道:“晚辈尚有一事,望侯爷明言。”

    宫道冗长,两人对立而视,这次苏恒暗下决心,任其何言,皆不形于色。

    林知瑾见对方并不理会自己,径自道:“家父不在了,侯爷与他的合作,还继续吗?”

    饶是苏恒做了再多心理建设,在听到这话时,也尽数崩塌了,他怔愣原地,背脊发凉,额头瞬间起了冷汗。

    林知瑾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近前一步,声若幽魅:“家父受先帝遗命,握重权挑大梁。怎料少帝长成,对老臣愈发忌惮,默许党争。朝廷今日局面,尽是昏君一手造成。数月前,家父自感暮年沉疴,甘入诏狱,示弱让权,陛下却始终不肯放过。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言罢,他长舒了一口气,续道:“家父赏侯爷品行,方择与盟,推心置腹,岂料人心难测,终落诏狱殒命。”

    苏恒急辩:“不,不是我……”

    “纵非君手,君敢言其逝后,君未松气?”林知瑾一针见血道:“侯爷,被人捏着把柄的滋味不好受吧?”

    苏恒如鲠在喉,冷汗沿颌而落。

    “我林家世代为朝廷效力,却非愚忠之臣,如今乃昏君相逼,自不必再顾情面。”

    林知瑾语毕,冷笑一声,“家父困于诏狱,已无退路,可晚辈才得了陛下钦点,不日便去城门迎北疆叛军去了,便知与侯爷坦白,侯爷亦奈何不了我,所以才斗胆一问,合作还继续么?”

    苏恒怔怔望着眼前之人,半响才寻回声音:“你,你想让我干什么?”

    林知瑾正色道:“京都难躲此劫,待叛军破城之时,还请侯爷护送我妻孩儿与妹妹出宫,彼时,我便将手中把柄尽数交与侯爷。”

    苏恒疑道:“仅此而已?”

    林知瑾道:“侯爷放心,林氏已无心仕途,日后朝堂如何与我们无关,侯爷的那些把柄对我们来说更是无用之物。”

    苏恒陷入沉思。

    林知瑾不再浪费口舌,抬腿就走,只道:“侯爷此刻杀不了我,交接之时亦杀不了我,此事别无选择,侯爷莫要多想了。”

    苏恒盯着林知瑾的背影,恨不能即刻上前取其性命,但是林知瑾说的对,他此刻杀不了他。

    这便是林仲检留的后手,一个头脑清晰,有胆有谋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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