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楼屋近五百,楼阁亭榭一应具有。小池上,彼此曲桥搭连。

    立东楼,可晰见对面西阁,行酒彻夜。坐南台,可俯听北榭栏沿,青女吹笛。花开廊外,只是深秋,种的是兰。

    一块屏风正由前后两人搬着,穿过长廊。屏风上据说绣着秦淮河景。

    后人抬头说;“上面的荷真美。”

    “吴地的荷早也枯了。”前人悠悠回道,“这位贵小姐竟喜蛮地。”

    一缓步马车内,孙鹿缇拂过袖上的荷。木槿道:“殿下的衣服,与适才去禧棠阁买的莲状糕点正相配!”

    孙鹿缇笑应,抬手推开盒盖,静睹着禧棠阁的糕点。“禧棠阁的糕点的确胜于御厨。等会儿,赏给他们。”

    华楼上,越过雕杆,一二男子步出,俯瞰孙鹿缇停下的马车。

    他们回首转告,消息传到东西南北厢房,有的抚琴,有的拭笛,皆是出尘的年轻男子。孙鹿缇抬头,透过白纱望着他们。

    华楼备下的千山轩阁两面窗开,光照地面。主案两侧列数小桌,延至南面栏杆。青帘垂下,露出悬挂的灯笼。

    孙鹿缇目光从秦淮屏风上,徐转至笼中鸟——据说,是江左特有的朱喙青鸟。

    众名士进来后立于四角门框下,拜见东君小姐。

    他们,都是孙鹿缇花重金邀赏来的南方名士,多年漂泊于平阳及北方诸城。

    北方名士,笑他们说话带有吴音,笑他们底蕴不厚,笑他们是蛮地名人。他们虽有才华,却因家乡不受待见。

    “诸位久等。”孙鹿缇落座,徐徐平和道:“带了点不错的糕点,诸位可先尝尝。”

    夏祈与商祷从君康堂里出来,喧闹人车来往,刚好遇着玉山公主的马车。

    “药呢?”孙娥掀帘急问,“拿去给褚洛卿。”

    过后夏祈与商祷上了马车。孙娥问:“君康堂旁是不是新开了糕点店?”

    “是,禧棠阁。”商祷回道。

    “好吃吗?”孙娥问。

    夏祈却反问:“殿下,褚二郎今早可好些?”

    孙娥嗤笑一声:“不好,也得替本宫效劳!病坏他,累死他,都得为本宫办好这事!”

    商祷颔首缓道:“是。”

    千山轩阁内,一男子在抚琴,手法铿锵有力。

    笼中鸟时而发出清脆鸣叫。

    男子眉头紧蹙,孙鹿缇的眼睛转至不停叫的南鸟。笼子是金造的。

    南面栏杆外远见群山,枫树蔓延,白云片片格外开阔。

    忽尔步声阵阵,一锦履抬脚而上,裙摆张扬。

    孙娥携数人驾到,挡住栏杆外景。

    “令仪小姐,你来了。”孙鹿缇起身迎接。令仪是孙娥的化名。

    “叫来些人给你助兴。”孙娥抬着颌,缓步走到孙鹿缇让出的座位前,“你可听好。”

    孙鹿缇的人起身让座,出去了几个在外候着。孙娥拍了拍手,叫她的人都进来。

    夏祈与商祷落座于孙娥两侧,其余七八个名士或公子也列坐其位,个个都是容貌俊美,或气质极佳的。褚洛卿在最后,虽面色稍白,却难掩贵姿。

    在座南方名士,个个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几场后,孙娥说:“东君小姐,怎么尽找些咬字都不准的人。”

    孙鹿缇一笑问:“令仪小姐从前在南平,应该也和吴士打过交道吧。”

    孙娥面色一愠:“南平在江北,就是为监看这些蛮人,别胡作非为。”

    孙鹿缇欲开口,可孙娥立刻打断命道:“褚二郎,可歇够了?”

    孙娥转头笑道:“前日赏他宫里来的螃蟹,蟹肉寒凉,一日又淋雨,虽是个身子虚弱的,可琴技一绝。”

    孙鹿缇献殷勤道:“令仪小姐的人,怎样都出众。即便是带病献艺,也是惊煞旁人的。”

    褚洛卿顿了顿,扶案起身,慢慢行了一礼。

    他抬眼,看向二人,孙娥凝瞩着他,孙鹿缇慢慢落下眼睛,取来羽觞让人斟酒。

    今日褚洛卿一身青鸟纹衣,莲瓣状的玉冠约着发髻,他徐步走至中央的琴前。

    众人皆仰望,期盼听到一首惊人之曲。褚洛卿素白修长的手,轻轻抚在弦上。

    笼中鸟又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琴声引人沉浸。

    孙娥的背渐渐靠下去,睨眼瞧着孙鹿缇没有声色的面容,心里暗暗发笑。

    当日用礼服陷害不成,孙鹿缇反倒向父皇表现了她的顺从和对皇家颜面的维护,博得父皇的好感。

    今日怎么说,也要让孙鹿缇难堪一下,不然如何解气呢?

    想着想着,忽而听到什么崩断的声音。

    那抚琴的双手顿于空中,褚洛卿小心抬眼。

    弦断了。

    玉山公主府,一侍女碎了盏。

    她叫春鹂,是撞在邬俅驸马身上才碎的盏,连忙跪地请罪。

    邬俅正烦心他事,思来想去褚洛卿当日在湖畔亭与他说的话,无心打发。

    只是,他的衣袍被盏里的水浇湿了,还弄脏他佩戴多年的玉佩。

    邬俅脸沉,春鹂抬头一见,连忙说要为驸马更衣。

    邬俅心想却了,可恍惚睹见她的脸,忽地愣住,仿若成石雕。

    “你……”邬俅呆道,“怎么从未见过你?”

    “奴婢一直在公主房里,前段日子秦良大人叫我来伺候。”春鹂说道,“驸马,您的玉佩也脏了——”

    “要不,奴婢帮您擦擦?”

    千山轩阁气氛凝住。孙鹿缇与褚洛卿对视须臾片刻。

    南方名士惊诧万分,又替褚二郎尴尬。

    孙娥的人,虽表面跟着主子一脸愠色,也掩不住笑意。

    往日褚洛卿这一罪臣之后,颇得孙娥青眼,都把他们比下去,是一点讨好玉山公主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他竟出这种差池,以孙娥的脾气,是要受冷眼了!

    商祷连忙抚住孙娥的手臂,只见她耳坠微颤,握着羽觞的手差点抓倒。

    孙鹿缇向孙娥说道:“想是的确身体不适。”

    孙娥怒视着褚洛卿,脸涨得通红。“好个身体不适。”

    回府时夜已深,三桶湖中冷水,从褚洛卿的松散的发髻上浇下去。那侍从抬头道:

    “褚二郎,莫恼,这是公主赏你的。”

    褚洛卿下颌抬起,水串连滴落,他凝重的眉毛一点一点松弛开来,像胸口闷胀时,耐心解开缠住的绳线。

    他哂笑,躬身谢过:“劳烦回禀公主,褚某深谢殿下赏赐,定会铭记于心。”

    侍从嗤哼走了。褚洛卿身后是一扇窄门,他站在下面良久,直到浓黑的夜把他盖住。

    褚洛卿走到湖边一处高台上,俯见舟上,秦良正躬身回孙娥什么话。

    “那日大雨,褚二郎没送出去。”秦良回道,“他说把北襄的琉璃盏暂时放在湖边的翠微楼里了,这几日他又身体不适,没再管这事了。”

    “无用的废物!”孙娥斥道,“明日你亲自划船,把琉璃盏运到湖对面的小西门去,定要想办法送到容和公主府上!不要让闲杂人等看见。”

    翌日千山轩阁又闹起来。虽至深秋,却天高云阔,火红的枫叶映着青蓝的天。

    今日孙娥心情似乎好得很,不请自来,南方名士施展才华时,她更是连连喝场。

    “怎么不见你友人?”孙鹿缇端起羽觞,敬主桌上的孙娥一杯,“是我的宴席入不了他们的眼?”

    “你这些门客,个个厉害,难敢砸你场?”孙娥回道,“只要你不砸自己的场,今日这宴席,我定向人人夸赞。”

    孙鹿缇笑问:“令仪小姐今日心情不错,怎么不带邬大人来?”

    孙娥扬着脸,悠哉听着下面的人抚琴,懒得理会她。

    于时邬俅邬大人,正在玉渊湖上泛舟,观深秋美景,身旁带着一可人,是春鹂。

    他们相视一笑,春鹂的面不禁红了。

    邬俅浅笑着,拿出玉佩。“你很像这块玉佩以前的主人。”

    春鹂一听,笑容瞬褪:“这玉佩如此宝贵,上次奴弄脏,您急得不得了,大人快快收好吧。”

    “你拿着。”邬俅郑重放在她手里,“以后它是你的了。”

    千山轩阁的热闹没结束,孙娥忽地就接到秦良的消息,说是请来修缮宝物的能工巧匠发现,前日容和公主孙鹿缇献给她的北襄琉璃盏,竟是赝品。堂堂公主,竟将一个劣质的赝品进献给长公主。

    孙娥一定要此事有个说法。

    傍晚,她们二人就被孙骁传召到宫里。

    华阳殿内,季公公皱眉,盯着孙娥看了一会儿,然后等待孙骁发话。

    孙骁正凝视着她们二人,拨转起手中的红珊瑚。

    孙娥叫的人进来呈上证据,她道:“皇姐小气,说是把琉璃盏送给我,实是送了个赝品!陛下,这若是姐妹间争抢物品的小事,也就罢了,可这是北襄进贡的国宝——”

    “若来日北襄使者,知道摆放在长公主府里的琉璃盏竟是个赝品,他们会如何想我们禹朝?”

    “请父皇搜查容和公主府,将真品找出来!”

    孙骁眼神凝住,久不发话。

    怎么回回,都是孙娥与孙鹿缇冲突不断?

    究竟是谁,扯着谁不放手?

    疑虑无果,孙骁还是命两拨人,分别搜查容和公主府与玉山公主府。季公公带十几人入玉山公主府搜查。

    于时,邬俅正在西边湖那儿焦急找玉佩,甚至亲自下马,水波光粼粼,直晃在他脸上。

    季公公搜查未果,却闻驸马邬俅正急匆匆命人打捞掉入玉渊湖中的玉佩。

    循声而至时,玉渊湖早早乱做一团,奴仆们都撩起裤脚,大汗淋漓,忙活了一个时辰有余。

    玉渊湖并不深。众人捞出玉佩,但也发现许多别的东西。

    “这不是……”季公公指着网中一堆,眼神中流溢出惊讶,奇怪问,“北襄琉璃盏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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