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褚洛卿离开,高台上的风忽而有些凉。孙鹿缇的思绪复飘到那日卫轩朝身后的侍从,她总觉此人有心事。

    若从此人下手,或许可以明晰卫轩朝的真实目的——卫轩朝究竟只是要找到孙穆,还是要杀掉孙穆。

    若是杀掉,为何不先杀了她?她已不再是当今陛下的公主,且身份微妙,如若卫家下手,孙骁也不会有意见。

    “殿下,不若下去吧。”南风的眼睛从远处,徐徐转了下来。

    “本宫不冷。”孙鹿缇的双目凝沉着,“你若冷,先下去。”

    南风的眼睛又看向远处:

    “在下是说,慕怜回来了。”

    孙鹿缇抬眼,慕怜的确从西边一扇小门进来,又消失在树中。

    慕怜已成了她与卫家心照不宣的中间者,可孙鹿缇没打算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慕怜明面上是皇帝的人,既不能杀了或者驱逐,又不能告发这样的死士。

    可是人都有软肋。

    孙鹿缇特意叫慕怜来服侍她用宴。慕怜小心地为她斟酒,又摆上一道牛心。

    牛心炙烤而过,配上花椒与豉汁。

    此佳肴少有人享,孙鹿缇的目光落在她谦恭低下的眼睛上,问:“你还没用过午膳。”

    慕怜道:“适才已用过。”

    孙鹿缇说:“尝尝这道牛心,可似卫府的味道?”

    慕怜眼轻轻一动,仍面不改色道:“奴婢怎么配吃牛心,从未尝过,也没在卫府尝过。”

    “放心,此处只有你跟我。”孙鹿缇说道,“本宫听闻,卫贵妃喜爱牛心,身边常有人为她做这道佳肴。现下本宫赏给你吃,不必拘谨。”

    慕怜听到她的话,眼渐渐抬起来。容和公主从来不做无用的事情,难道公主知道了什么?她低着头,拿下一片,放入唇中。

    一时,也尝不出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慕怜迟疑地看向她,小声说道:“殿下,奴婢生是公主府的人,死也是公主府的魂。”

    孙鹿缇从桌案前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俯身道:“你别怕,我没叫你做公主府的死魂。”

    慕怜垂下眼,手扣紧了。公主既知,她一定会以死保全卫家,又何必威胁?

    可她听到孙鹿缇又说:“可做了这儿的死魂,你也能和你阿姐重逢。”

    垂下的脸瞬间转过来,慕怜的眼睛瞪得很大,盯着孙鹿缇平静的面容。

    不知怎么,从前也见过卫琅琅,可也是第一次,慕怜感受到,孙鹿缇与卫琅琅的样貌,真的相像,像得令她心惊。

    而她的话这么轻,这么淡......她如何知道的阿姐?

    阿姐,在宫里服侍卫贵妃,是卫大人秘密送到宫里去的。因为卫贵妃喜欢吃牛心,可宫里的御厨,做的都不如阿姐。

    “你知道本宫,如何发现了你的身份?”孙鹿缇继续道,“不仅是,你会轻功。你还有一手帕,上面沾满了鸭舌香的气息。可也是那手帕上的花纹,让我知道你是她的妹妹。”

    “她在哪儿?”慕怜的语气颤抖,“你,让她死了?”

    孙鹿缇起身,要回到案上去。她背对着慕怜,慕怜立刻就盯上案桌一角切割牛心的小刀子,迅疾之下,南风从屏风内走出,拿下了她。

    慕怜双眼已然怒红,被强迫跪着,等待孙鹿缇发话。

    “你也太冲动。”孙鹿缇喝道,“公主府为什么要杀一个宫里的侍女?”

    “你想拿捏住我阿姐,既而拿捏住我,问出卫府的目标,可碰巧她被你逼死了?”慕怜说。

    孙鹿缇道:“卫贵妃喜爱她,本宫纵然想要,也没有讨人的能耐。”

    慕怜犹然激动,孙鹿缇也看得出,的确是为了亲人,才不得不为卫轩朝卖命。

    孙鹿缇这才从头道来:“皇帝喜欢你阿姐的手艺,也喜欢她的样貌。可她身份低微,又为防卫氏忌惮,没有给她名分。可是,赏了她一个新的名字——蒂妍。”

    慕怜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陷入思考。所谓蒂妍,是帝眼。

    孙骁早就发现卫琅琅有事瞒着他,或许是于六榕寺意外发现的母子,或许是她对太子的情谊。孙骁故意给她心爱的膳婢,取了这么一个寓意监视与敲打的名字。

    “那日,本宫与一商人争夺水碓,闹上公堂,惹世人嘲笑皇家。”孙鹿缇缓缓道,“皇帝传令本宫入宫,回去时,看见卫氏的宦官在暗处,要勒死一侍女。后来那宦官,遗落下一手帕,与你的是一样的。”

    慕怜冷泪滑下,说:“我竟幻想他们的承诺。”

    孙鹿缇的眼睛不禁一颤,她垂下眼,藏匿自己的情绪,冷冷回道:“你是一枚弃子,可你还有选择。”

    “公主,让我怎么做?”慕怜问道,语气哀沉。

    孙鹿缇直入问题:“卫轩朝找不到孩子,为何不杀我?”

    “您长得像她,他有怜香惜玉之情。”慕怜低眼,悄悄说。

    南风却把她按了下去,喝道:“你当我们殿下好糊弄吗?”

    慕怜直视公主说:“这种事,陛下肯定也知道。”

    “皇帝知道。”孙鹿缇问,她将手臂放在凭几上,“又如何?”

    宫中宴席,卫琅琅来迟。她故意点了含笑的妆容,连唇角也是笑着的。

    对面,卫轩朝注视着她,眸中欢喜的光亮却瞬间黯淡下去。他看得出,在她华美喜乐的妆容之下,面色沉重。

    卫琅琅说了几句想念的话,又谢了陛下的恩典。她的话客套虚伪,卫轩朝想着,难道是周家女在后宫晋了位份,令她心情不悦了?

    卫琅琅自然也看出他的疑惑。

    可他越是疑惑,她越是怨恨。

    庆奴所言,句句暗指,杀太子者并非褚家。那杀了太子的人,是卫轩朝,还是孙骁,还是周家?无论如何,卫轩朝一定是知情的,否则定给她一个说法。他骗了她这么久。

    “还没告诉兄长这件喜事。”卫琅琅终于开口道,“本宫怀孕了。”

    孙骁忽地抬起眼,有些惊奇地看向贵妃,又轻轻移至卫轩朝的侧容。

    卫轩朝的侧容先是一滞,随后是略有些僵硬的微笑:“微臣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随后,他敬酒,一饮而下,唇角保持着喜悦的笑,眼睛却一直垂着。

    “贵妃,你说了你的喜事,可他还未告诉你。”孙骁道,“他的喜事。”

    卫琅琅故作好奇之态,转额问道:“陛下,是何事?”

    “是,尚主。”

    公主府内,慕怜回答道。她说,这是在卫府听到的传言。

    南风瞪大了眼,看向公主。孙鹿缇的手握住了凭几的前端,又一点点松开,缓缓道:“卫府的传言?”

    “是。”慕怜应道。

    “若是下人们传的,早就满城皆知了。”孙鹿缇平静道。

    “大约是,卫轩朝故意让人只在府内传的。”慕怜说,“卫府里有陛下的亲信,是说给陛下听的。”

    孙鹿缇道:“即便如此,岂敢拿皇室婚姻到处胡说。”

    “卫氏如此行事,不是一日两日。”慕怜说道,“若卫家此次平反有功,他求一个尚主,也有机会。这么做,只是先试探试探陛下的态度。”

    “哼,还是在胡说。”孙鹿缇垂下眼,“卫轩朝不会为了与他妹妹和皇帝置气,故意娶本宫,这样做只会让卫贵妃在宫中更为艰难。”

    于时,慕怜才缓缓抬眼道:“可万一陛下,真这么觉得呢?”

    宫中,卫琅琅听到卫轩朝尚主的意愿,眸中的波光闪了又闪。

    孙骁盯着她道:“你兄长对你当真是思念,连娶妻,都要娶一个与贵妃如此貌似的女子。”

    “又是先帝的容和公主。”孙骁笑着,转头看向卫轩朝,“亲上加亲,朕还真想促成这段姻缘。”

    卫琅琅冷辣的目光直打向对面的卫轩朝,唇角一颤。

    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么做,只有惹怒皇帝。

    可她的眸子又向下转去,仔细思量了一下。

    卫琅琅的手不禁就覆上自己的腹部,她的孩子还只有一个多月。若是健康的男儿,她要他做太子,做万人之上的皇帝,还是才能卓著、令人臣服的天下之主。

    她抬起眼,直视着卫轩朝。

    卫轩朝目光却是淡淡的哀怨,又轻蔑地盯向她手下的腹部。他拿起手旁一把小刀,对着碟中小猪的肉,割了下去。

    孙鹿缇想了又想,既然卫轩朝恨孙骁夺走卫琅琅,他自然也恨卫琅琅为孙骁所怀的孩子。这个孩子,他岂愿意辅佐之做皇帝?

    可卫琅琅想要的权势,卫家想要的权势,也许比她想的还要大。

    但世家,终究不是皇家。世家,也往往不愿意做上那个危险的位子。他们更想做,幕后操控傀儡的人。

    慕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鹿缇的神色。

    她其实想了又想,公主见到两块手帕,只会想到她与阿姐是有干系之人,岂会清楚,蒂妍就是她的阿姐呢?

    慕怜的目光又留在那道牛心上。其实,若较起真来,她还真觉得,这道牛心就是阿姐亲自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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