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苑的池子旁,湖君扯着一只金光闪闪的鱼袋,缓慢地挪动。

    一双白丝履停在它身后,那人俯身下去,手抚着湖君的脑袋,轻轻将鱼袋扯出。

    褚洛卿手掌间呈着司徒左丞相姚佰浒的鱼袋,看了看,轻道:“殿下,是你。”

    孙鹿缇正站在对面的池边喂鱼,抬头看了一眼他,道:“胡炮肉,可好吃?”

    褚洛卿抱着湖君,他的背影缓缓地走了过去。

    “既是殿下做的,自然......也不错。”

    孙鹿缇抬眼睨他,唇角笑道:“本宫可不会下厨,是膳夫做的。”

    褚洛卿唇微微张开,眼神瞬间看向别处,又不自然地垂下去,抚摸几下湖君的身体。

    随后,他才答道:“卫轩朝果然用褚家女眷的安危,问在下孩子的下落。幸好殿下让司徒府大人前去,告知卫轩朝陈晖任职豫章太守一事,卫轩朝才一时无措。”

    孙鹿缇道:“可卫家军并未撤离南方,他随时都可能威胁你家人的性命。”

    “那殿下。”褚洛卿抬眼小心问道,“可有对策?”

    “陈晖两日前已启程去豫章,并急递了信,派人检查岭右庄子的情况,嘱托多带些人手。且本宫早已派遣暗卫安插在那庄子附近,若他们要为非作歹,也能即刻阻止。”

    可沉默了半晌,褚洛卿才沉重地说道:“卫轩朝剪了在下姐姐的头发。”

    “什么?”孙鹿缇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连手里的鱼食都倾洒了一地。

    湖君从褚洛卿怀里跳下去。

    “交给本宫看。”孙鹿缇伸手说道。

    褚洛卿从贴近胸膛的衣里拿出那束系着紫色细带头发,走到孙鹿缇的面前。

    孙鹿缇洁白如玉的手指,滑过这束光滑的乌发,还有那系带。她缓缓道:“这不是你姐姐的。”

    她抬起眼,眸中有不解:“褚洛卿,你如此细致谨慎,岂连这种破绽也看不出?”

    “还请殿下启示。”褚洛卿抬眼微微看了看她,抿了抿唇,垂额道。

    孙鹿缇道:“你姐姐虽应是发质极好的人,否则平阳城的人都不会夸她貌若天仙。可再美的人,再好的头发,经历一年多的流放之苦,还能如此细腻顺滑?更何况,这紫色的系带,没有一丝褪色破损的痕迹。”

    “殿下。”褚洛卿微微叹息,抬眼注视着孙鹿缇,“所言极是。”

    “并非本宫聪明,而是你关心则乱。”孙鹿缇道,“连卫轩朝的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她摇头,俯身将湖君抱了起来,抱到院里池子的假山上玩耍。看着孙鹿缇的背影,褚洛卿的手指微微紧扣,唇角有若有若无的淡笑。

    他道:“殿下,槁梧,可修好了?”

    是那把音调出了问题的琴,孙鹿缇告诉他,没有修好。琴轸玥,犹冰凉地置在亭子的桌案上。

    “把琴轸玥交给在下,让在下修好它。”褚洛卿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修好,是修好琴,还是修好什么呢?孙鹿缇一时不愿答复他。

    她告诉自己,褚洛卿前两次近乎出格的选择,都是为了保护家人的平安。

    她不能苛求他是一个完美人。

    她只是厌倦了,被人当作天平上的物品权衡的感觉。

    近些日子,也许是梁太嫔送来那件故衣的缘故,她总是回忆起过去。

    回忆起父皇掌间把玩的匕首状的玉器,外祖荀家,与母后的郁郁寡欢......

    “殿下?”褚洛卿见她久久也没有回话,湖君也从假山上跳了下来,走到他的左手边,抬高手去扯那个金灿灿的鱼袋。

    “哦。”孙鹿缇只是微微转过身回答道,“你去拿吧,它们都在亭子里,受了一夜的风寒。”

    褚洛卿却没有离去,只是观察她的状态,一时间,她变得郁郁寡欢。

    “殿下在想。”褚洛卿道,“卫轩朝尚主的事情。”

    孙鹿缇转过身,坐在一个石墩上,抬眼望着他:“本宫本来有十足的把握,皇帝会找个理由拒绝卫轩朝,可我总觉得......卫轩朝也许会成功。”

    褚洛卿唇角似乎收紧了一下,眼睛微暗一瞬,又顿时笑道:“殿下多虑。在下今日同卫轩朝聊了许久,他目无君上,若再与先帝之女联姻,势必成祸患,且不说他本就有篡位的阴谋。皇帝并不昏庸,不会让他尚主的。”

    孙鹿缇却道:“我是先太子的妹妹,而先太子在如今的朝堂上是罪人。卫轩朝若以喜爱我的样貌而与我成亲,皇帝或许觉得,可趁机让卫轩朝淌了先太子的浑水。残余的太子势力,届时会成为孙骁手上的一把刀,杀了卫轩朝,也杀了本宫。”

    她说的话,不无道理。

    褚洛卿垂下眼,掩盖自己的情绪。

    他的手抓着鱼袋,湖君却与之相扯,一时力量过大,鱼袋撕裂了。

    他转眸瞥了一眼,一时想到,卫轩朝一个少府寺大人,杀了,也不是不可以。但如今他还有家人有照拂,有殿下的公主府要守护,他需要另找他人,秘密地做这件事情。

    他想起了,梁太嫔。

    孙鹿缇见他神色凝滞,不知在思忖什么,遂说道:“本宫明日就要入宫了。”

    褚洛卿回道:“殿下打算如何与皇帝说?”

    “若皇帝心意已定,说再多都是无用的。”孙鹿缇答道,“但本宫一定要,表现得向着他,而远离卫家。”

    整个禹朝很少有长身的铜鉴,一个女人走近这铜鉴,见她上身着桃黄色的半袖搭配螺青的下裙。她的手抚过发髻上的簪子,又陡然放下卸掉了手腕上的红珊瑚珠:“晓莺,本宫总是忘了这个——”

    “娘娘这么多年习惯了。”晓莺说,双手接过那红珊瑚珠,“奴婢以后就锁在盒子里,再也不拿出来。”

    于时,她们身后的珠帘被轻柔地掀开,卫琅琅看着铜镜里孙骁温柔的面庞,娇嗔道:“陛下若再这么出其不意,臣妾下次,就不让陛下进来了。”

    卫琅琅转身,行了一礼。晓莺行礼后,接着双手奉上盒子里的玉镯子,孙骁盯着镯子,又盯着卫琅琅将它小心翼翼地戴着有珠子印的手腕上。

    “那串红珊瑚珠。”孙骁说,“朕总是见你时而戴,时而不戴的。”

    “因为那串红珊瑚珠,本就不是宝贝。”卫琅琅答道,“臣妾不知择了什么戴去,就选它了。不过,以后就不戴了,陈年旧物,倒让宫里人看笑话。”

    “可你给我的那串,朕还小心收着。”孙骁伸出手腕给她看。

    卫琅琅软柔的手指抚过一颗颗血红的珠子,说道:“哥哥给的那串是新的,陛下若喜欢,可以留着。”

    孙骁道:“朕就喜欢时常把玩着它,想起卫家,给朕的江山,添上一颗又一颗珍贵的珠子。”

    他的手覆上了卫琅琅的腹部,卫琅琅笑着,眼底却有了冷意。

    自从听了庆奴的话,她便更加确信,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珍爱她一世,要她做皇后的人,杀了太子,还借刀杀人,斩褚家满门,害得卫家南北军务两边难以顾及,还得举荐与提拔其他不知根底的将领守卫江山。

    她的手覆住了孙骁的手,温柔道:“陛下,臣妾今日的打扮,您可喜欢?”

    “碧色的衣服?”孙骁反过来捏住她的手,抓着她退后一看,“朕记得,你兄长似乎很不喜欢碧色的衣服?上次宫宴,朕还特意嘱咐宫人,都不要着绿呢。”

    “陛下就是太过纵容兄长了。”卫琅琅稍稍松了松手,厉眼嗔道,“琅琅只想陛下高兴。”

    “嗯。”孙骁盯着她全身看了半晌,缓缓道,“可朕记得,太子也喜欢碧绿的衣服。”

    珠帘外的晓莺抬起了额,荧荧的火光照着她的眼睛。

    卫琅琅眨了眨眼,似划空的利箭被一只手轻轻收束地莞尔一笑道:“那是先帝喜欢吧。”

    “先帝喜欢绿色,陛下忘了?先太子不过是孝顺,先帝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没什么主见的。”

    “那你呢?”孙骁又问,“你穿这件衣服,有什么主见?”

    卫琅琅又笑了笑,走近了,双手抚在孙骁的两肩上:“陛下去年喜欢臣妾宫里的一个侍女,她喜欢穿绿色,你总夸她,臣妾吃醋了,也要着绿来,让陛下比对比对?”

    孙骁一笑,他知道那个叫蒂妍的婢女已经死了,但也不追问,因他就喜欢她这般为自己争风吃醋的样子,况且没了蒂妍,还有别人。

    “自然是朕的琅琅更好看。”孙骁道。

    卫琅琅笑着垂眼,眸子却转了转,思忖着下句话要说些什么。

    她一定要阻止卫轩朝尚主,她不希望卫家的孩子当皇帝,那时她就什么也不是,什么都要听卫家人的摆布。况且,兄长的计划是极为冒险的。

    “臣妾今日着绿,也是想提醒兄长。”卫琅琅轻轻道,“别做让臣妾担忧的事。”

    “什么担忧的事?”

    “自然是,哥哥要娶容和公主。”卫琅琅答道,“哥哥要亲上加亲,可以娶陛下的公主,为何要娶先帝的公主?容和公主还是罪臣太子的亲妹妹。”

    孙骁唇角一笑,忽然眼神变得沉暗道:“他为何娶容和,你,比朕更清楚。”

    卫琅琅抬眼,又瞬间躲过孙骁那怖人的眼神。她知道他在说,兄长将对自己的喜爱,转移到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孙鹿缇身上了。

    孙骁观赏着卫琅琅强忍惊恐的神色,唇角不免得又笑了笑。他知道她害怕,他一直没杀了那个败坏伦理的混账。

    但是,他得留着卫轩朝。因卫家的家主极为老成,可这卫家大郎卫轩朝却时常行事不计后果,是个容易下手的肥羊。

    “既然他爱了那么多年。”孙骁恢复慈善的笑容,轻轻地扶着卫琅琅的额发,“那朕就成全他,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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