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清脆,点亮了殿中角落处一盏魂灯。

    守在门口的男子恍若不觉,细看却发现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

    焚轮皇都,风雨楼中正是好时候。

    琴声婉转,娇声吟唱,香云浮动。红花绿酒中,男男女女互相作伴,迷乱人心的美人轻抚恩客,骗来一颗云中仙。

    只是她好不珍惜,转眼间已经点上,沁人的香让刚刚云雨过的两人慢慢放松下来,神思清明后的男人稍微有些后悔。

    “哼,倒是伶俐。”

    女子是楼里的头牌,一日最少能得十颗,那些恩客高兴了,谁不是一次给好几个,她早就不在意了。只是这个公子不知怎的,今夜居然还能点她的牌子,她心里瞧不上但也小意讨好。“公子你有所不知。如今不点,等会儿那些贱皮子进来收拾,还白让他们闻了去?”

    恩客本就小气,这么一听稍稍披了件衣裳起身坐在了香炉旁。“那就别开窗户,等燃尽了。”

    “这是自然。”

    不过这云中仙到底没熏多久,丫鬟就慌慌张张推开门,“姑娘,皇城变天了!”

    窗户推开,遥遥望去整个皇宫被阵法笼罩,梵文转动,带着暗红与邪性。远处传来惊呼声,众人四散逃离,推推搡搡,又打落了灯笼,引起一阵火光扑在青石板上。那恩客见势不对,徒手掏出尚未燃尽的香丸向外跑去,连衣冠都未来得及整理。

    “臭□□!”她不屑地瞥了眼跑出门的男人,又看着地上吓得慌乱的丫鬟嗤笑,“慌什么?”

    纤纤玉手在香炉旁挥了挥,深嗅一口,心情好地催人起来。

    “他们慌张自是不知内情,你可是知道的。”

    丞相逼宫,楼里妈妈给她们倌人通过气,还好好教训了顿新人。

    丫鬟陪着笑,莲步轻移,又点上了香。

    烟雾缭绕,短刘海下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托姑娘的福,但这不是怕恩客知晓了惹出麻烦来~”

    “而且您是知道的,楼里总是有人想跑。”

    所以这次也会是妈妈杀鸡儆猴的好时机。

    斜倚在窗边的女子掩嘴轻笑,低眸看向后院,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厌恶。

    “可不是吗?”

    像是恶意呢喃,“总有人...不信命呢。”

    后院泥地,男子双手反绞,跪在雨里低垂着头,隔着雨幕瞧不清表情。

    旁边站着妈妈养的两个打手,正你一拳,我一脚地发泄怒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却毫无反应,仍由旁人欺凌,像是个没意识的烂泥袋子。

    “你说,玉笙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她飞扬跋扈随意打杀下人的时候,有一天有人会来承她的因果?”

    她像个局外人,听着窗外路人的呼喊,和空气中飘来的浓郁血腥味,蓦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算他临死临死,命也好上一回。”

    你瞧瞧这天下,不管是公主还是贱奴,都会死,怎么不算老天公平?

    死在同一天,确确实实好命。

    屋内女子不再去看下面的男子,站起身咿咿呀呀唱着曲,手绢抖动,带过一阵香风。

    打手也终于打累了,拖着男子随意扔进旁边黑屋,“玉笙,今晚要是死了可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今天要跑,要怪,也要怪你娘。”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撸了把湿透的头发,其中一人忍不住气,又上前补一脚,“狗东西,和公主死在同一天便宜你了。”

    木门被随意阖上,没有像往常一样上锁,他们知道今夜屋内人必死无疑。

    伴随着“修士”、“丞相”的字眼,人声渐远,不知什么时候,蜷缩成一团的男子手指稍微动了动。

    他的腿被打折,无法动弹,上半身肋骨也应当是断了,呼吸困难,身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很是渗人。

    脸隐在柴草堆中,闭眼听着门外的风雨声,模模糊糊像是做梦,想起公主。

    十六金龙幡开道,掐丝珐琅镶金车架,珍珠灵石缀于车顶,似落未落。红血千里马驾车,侍卫丫鬟并列两侧,何等气派。

    车架宽大,四方只由一层层软烟罗做帐子。

    秋香色轻纱浮动间,他第一次窥见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公主轻倚着后面的靠背,香炉缈缈,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繁复衣裙,漫不经心地接受万民跪拜。眸中没有好奇,是那种生来就该被这样对待的从容和不屑。

    还有一丝无聊。

    被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人便是如此吗?

    她的眸子从不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迫人的气场让人无法直视,百无聊赖地点着某个方向,马上就会有无数人弯腰低头前去打点收拾。

    多么讽刺。

    有些人生来如蝼蚁,连姓名都无;而有些人,却千娇百宠,万人之上。

    他在那些打手、龟公和丫鬟们口中拼凑出公主的生活,像是个窥探别人幸福人生的怪物。

    不过,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死对所有人公平。

    路过的风关上摇摆的木门,一瞬更深的黑暗袭来,而后靠着柴草的男子却被亮光刺得不得不睁开眼。

    眼前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年轻男子,衣衫大敞。

    随意绾的发髻摇摇晃晃,盯着他手上掐掐算算晃得他更晕,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那么刺眼,他抬起钝疼的胳膊想去捂住眼睛,却被人卸了下巴,塞进一颗丹药。

    “诶诶诶,别吐别吐,好东西。”逍空施诀,封了玉笙的嘴,又将手上的夜明珠调低亮度。

    玉笙嘴里发苦,恶心想吐,盯着眼前穿着白衣的男子,以为真是黑无常来接他了。

    口中发涩发苦,压过身上所有的疼痛,他甚至觉得顺着嗓子眼下去的东西带着辛辣灼得五脏生疼。不过,这股子苦到了腹部就像是寻到了住处,明明嘴里已经没有苦味,可苦就像是从内里散出来一样,一遍遍淘洗着身上的每一层皮肉经脉。

    等过了一刻钟,眼前人去了诀,带了询问。

    “身上还疼不疼?”

    玉笙被问的一愣,接着缓缓抬起胳膊,又挪了挪腿,抹了把胳膊出血的地方,才发现已经愈合,只是酸痛依旧,但绝对要比刚刚好很多。

    不过...

    “...死的时候,”他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亦或者不怎么会说话,咬字的时候轻重不分,艰涩难听。

    “还要我自己走吗?”

    模糊不清的语句,嘲讽和抵触却顺着字涌出来。

    也是,应当要走,不过像公主那样的人,应该会有黑白无常抬着轿子去接吧?

    高高在上,生下来便是世间最尊贵的公主也会死,想想,恶意与快意都要将他撕碎。

    果然公道。

    不过他好像没死。

    右手微蜷,摸了把从屋顶漏下的雨水。

    他还活着。

    获救了。

    自记事他就没吃饱过饭,饥寒交迫是常事,是最下贱的命,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却在将将要死之际迎来转机,简直荒谬。

    “......”逍空没理会这种自厌自弃的话,趁人反应消解情绪的时候放开神识,探寻林清风的踪迹。

    白马矫健,带着林清风越过山丘,这会儿已经到了逍遥山山脚。

    收起神识,他终于将视线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

    即使救了人,但他依旧带着抵触情绪,抱膝靠在柴草旁,眼神空洞,没有一点儿生气。

    “我是逍遥山修士。”逍空终究还是蹲了下来,摸着山羊胡,“可保证今后再也无人打你,骂你。”

    如今洗髓丹起效,他体内隐藏的灵根浮现,能受住逍遥山的灵力,给林清风收拾起居应该没有问题。

    而林清风,便是他要结因果的焚轮后人。

    玉笙听了这话头都没偏,静默几息后,终于含糊出两个字。

    “条件。”

    世上没有白得的美事,他早就明白。

    “可会给女子绾发?”

    不会。

    几乎是逍空问完,他的心就沉沉落下。

    给女子绾发,就能从这里逃出来,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条件,像是命运随意的嘲弄,给他这么简单的逃离结局。

    他抿了抿唇,终于挪动了脚。

    木讷的眼珠转动,看了眼蹲在面前,与他同高的修士。不像是逍遥山的修士,倒像是楼里见过喝得半醉的恩客。

    发音依旧难听,他扯动干裂发白的嘴唇,几乎要被浓烈的绝望淹没。

    “会。”

    他听见他说。

    不过是绾发,他能学。

    今夜,他一定要逃出去。

    “如此甚好,走吧。”

    逍空起身打开屋门,并不在意,翻着手中的芥子袋。

    门外有人,却好像根本没看见有人从屋内出来,路过的时候连头都没转一下。

    逍空随手扔出两个纸鹤,纸鹤淋雨变大,成了他之前在街上见过一次的灵鹤。灵鹤抖落身上的雨水,拍拍翅膀又扬起脖子很是高傲地看了呆坐在草堆旁的少年。

    那是逍遥山修士专属的坐骑。

    他没骗他。

    玉笙惴惴,“卖身契。”

    他的卖身契还在老鸨那里。逍空已经倒坐在另一只灵鹤身上,嘴里念念叨叨,“早都让我烧了!”

    话罢,呆愣的少年就不受控制地坐在灵鹤身上,接着灵鹤一飞而起,人已经在半空中了。

    耳边风声刮过,雨滴横飞洒了他一脸。胸腔中有寒冷的风,冻得他瑟缩,也愈发清醒。

    雨水铺面,心中第一次畅快起来。

    当侍从,很好。

    只要能够逃离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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