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3日发表。

    时节已至暮春,云岭还没有下过一滴雨,整个城市笼罩在聒噪的气氛中。

    午夜的天空,皓月皎洁,繁星如春水流淌。

    不知天气预报中的强降水,是否会如期而至。

    丁甯一屁股坐地上,望着幽深的井口发愣。

    她的身体近乎虚脱,但意识尚存,忆起刚才差点命丧井底,仍然心有余悸。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是天神将。

    因为她偶尔会拜拜菩萨,知名的、不知名的都拜,有时磕了好几个响头还不知道菩萨叫什么。

    而且,当悬在深渊般的枯井中欲哭无泪时,她几乎把各路菩萨通通求了个遍。

    肯定是菩萨显灵,要不然荒郊野岭的,半夜三更的,谁会出现在这座废弃多年的寺庙中?

    月光下,菩萨高高在上,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等丁甯缓过神来,试图解开腰间的绳索,才发现血肉迷糊的手,没有丝毫力气。

    “要不要帮忙?”

    稍微矮点的菩萨开口了,是个男声,声线浑厚,低沉有力。

    原来救她的是人,两个男人。

    矮男人蹲到她身旁,和蔼可亲地,又问了遍,“要不要帮忙?”

    由于长时间的呼救,丁甯的嗓子充血严重,咽唾沫和咽刀子似的,她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最后没能挤出半个字,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矮男人边帮她解绳索,边叽里咕噜说了好多话,问了好多问题。

    “你是哪里人?”

    “大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掉进井里?”

    ……

    绳子被扔入井中厚,丁甯自己系腰上的,生怕掉下去缠绕许多个结。

    生死关头哪能记住怎么个系法,矮男人捣鼓半天没解开,最后掏出把小刀割开的。

    她眼睛花,没看清刀子多长,但听割绳子的声音可以断定,是把锋利的家伙。

    什么身份的人,会随身携带刀呢?

    丁甯用鼻腔轰鸣几声,作苦笑状,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你不会要自杀吧?”矮男人诧异地问。

    难怪他想歪,这座寺庙位置偏僻,听说很多年前住着群尼姑师傅,善男信女常来膜拜,后来不知何故人去楼空,便废弃至今。

    的确是个自杀的好去处。

    高个子男人何时走开的,丁甯没注意,她的神经依然处于紧绷的状态,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她真的得救了?该不会是幻觉吧?

    矮男人指向不远处的汽车,“送你去医院?”

    丁甯摇摇头。

    “那送你回家?”

    他锲而不舍,丁甯找不到理由拒绝,似乎不上车就证实她要自杀的说法。

    她只好点点头。

    “要不然我抱你?或者背你?”

    “能……走”

    丁甯尽量让脸上的笑容自然且灿烂,不失礼貌去拒绝他的热情,可双腿实在诚实,没挪两步就趴下了。

    她抬起头,尴尬地裂开嘴。

    “我……”

    这次,矮男人不由分说,直接将人打横抱起,疾步朝汽车走去。

    丁甯被安排坐副驾,矮男人教她如何调整座椅,她假装认真学习,不经意间朝后座瞟去。

    月光太淡,车里只前排开了小灯,光线正好将后面的男人劈成两半,半明半暗中,他的眼睛折射出类似于豺狼的绿光。

    他也正在看她。

    目光相对,丁甯感觉一股沁骨的寒冷,从头飙到脚,这种感觉比挂在阴森的枯井中时还要难挨。

    她赶紧收回视线。

    “用我帮你吗?”矮男人递过来一团纱布。

    丁甯摇摇头,接过来,勉强挤出鸭子音,“谢~谢~”

    矮男人似乎很健谈,没用问直接自报家门:他们是外地人,来云岭谈生意,导航不知怎么出现错误把车子带到这儿,下车查看路况时,听见她的呼救声。

    他偏过头瞧她,“我以为碰见女鬼了呢?”

    丁甯讪讪地笑,喝了点隔壁递来的水,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随后也断断续续说出这晚的经历。

    她就住在离废庙最近的盘云村,半夜醒来发现养了十几年小狗不见踪影,于是出门寻找,小狗平时就喜欢跑到寺里玩。

    天黑没看清路,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一只野猫,她惊吓过度,不小心掉井里了,幸亏下坠的过程中抓到井壁上的钢筋,这才挺到他们来。

    矮男人似乎并未怀疑,嘱咐她以后要小心点,能巧遇他们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西郊属于云岭的待发展地区,地广人稀,该拆的拆,该搬的搬,四周就只剩下一个盘云村。

    说话间,汽车来到村口停下。

    盘云村保持原始的村落面貌,大多是红瓦房、彩钢房,房屋间排列没那么整齐,可能马上也要拆迁,没人打理院舍,街头巷尾杂草丛生,在远光灯的照射下倍感荒凉。

    丁甯要赶紧找到个脱身的机会,她微微侧过身子,极力叫自己吐字清晰,“我就在这下车,今天谢谢两位大哥了。”

    矮子男瞧了她一眼,热情不减,“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到门口吧?”

    丁甯清了清嗓子,表情狰狞,挣扎半天挤出四个字,“不好……停车”。

    矮子男意外没再坚持,“我开着灯给你照亮,你慢点。”

    丁甯点点头,再次用手势对他们表示感谢。

    等走出段距离,她回身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车子却没动,很明显想送佛送到西。

    她有种感觉,车里的四只眼睛正盯着她看。

    事已至此,她只好顺坡下驴。

    时间太晚,整个村落显得幽深静谧。

    丁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动他人。

    这时候,车喇叭突然“滴”地叫了下,吓得她一激灵,紧接着,夜空中掀起几声犬吠。

    那狗叫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哀嚎不止。

    她撒腿就跑,快速找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

    汽车大约停了五分钟,然后离开。狗叫声也在引擎声逐渐远去后而消失,周围又恢复先前的荒寂,只是风大了些。

    等重新回到大路上,天远地阔,茫茫一片,确定没有骑车可以躲藏的地方,丁甯终于松了口气。

    她记得和安亦阳“热恋”期间,为吃上碗正宗的云岭小烧,他们来过盘云村,听村民说起有条近路通往废庙,需要翻个山头,道路崎岖特别难走。

    不过,肯定比走大路花费的时间少。

    丁甯咬咬牙,朝山头爬去,等她气喘吁吁下山时,天与地已陷入混沌状态,偶尔会惊现几声闷雷。

    她顾不得歇脚,跨上来时骑的摩托车。

    这时,一道闪电当空划过,仿佛要把天地劈碎,碎裂的微光下,她骂了声娘,奋力踩下油门。

    她要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先前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等丁甯感觉到无法控制摩托车时,已是半个多小时之后。

    模糊中,她的面前出现座建筑物,看样子像是厂房。

    管不了那么多,先看看能不能进去。

    建筑物的大门本来上着大铁锁,可能年久失修,再加上狂风暴雨的摧残,变得摇摇欲坠,轻而易举就被她撞开。

    刹那间,狂风卷积着灰尘,附着瓢泼的雨水,直接把丁甯溅成泥人,她的身体早已冻僵,别说伤口,连完好的皮肤也感受不到疼痛。

    这是个废弃的仓库,里面断壁残垣,承重墙上,年代久远的标语褪去大半颜色,此外再无他物。

    丁甯躲角落里迷糊会儿,感觉外边雨变小后,她重新上路。

    踏入市区,某个简陋的酒吧门口,有个醉汉横卧长椅上呼呼大睡,应该也是想趁雨小离开的,结果又倒下了。

    丁甯推了推他,男人毫无反应,只是呼噜声比之前更大了。

    她小心翼翼,用手指夹出他裤兜里的手机,又用男人的指纹解开锁,躲到旁边拨通一个号码,视线却始终没离开长椅。

    听筒里的音乐播放到第三遍,对方终于接听。

    天都在帮她,偏偏这时候雨变小,风变轻。

    “是我”,她喘了口气,“找个可靠的人,天亮去报警,说在西郊废庙里,看见有人,意外坠井。”

    她忍耐嗓子的剧痛,将具体细节交代清楚,确认对方听懂之后这才挂断电话。

    通讯记录删除,手机重新回到醉汉口袋里,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等丁甯回到出租房,一头栽倒地上,外边暴雨又起,而她,连把湿衣服脱下的力气都没有。

    报复性的雨水接连下了好几天。

    早上,丁甯去楼下取回快递,她新买的手机和补办的电话卡。

    网络连接,页面弹出很多个消息,其中一条来自安亦阳:

    八号的追悼会,你敢不敢来?

    马上到了八号。

    这天早上,天空依旧阴云不散,丁甯赶到烟雨巷时,停车场上挤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的车。

    停车场门口立块巨大的牌子,上面赫然几个字:闲杂车辆,一律禁停。

    烟雨巷的琉璃窗上也是挂着牌,与以往的暂停营业四个字相比,这次的是白底黑字,加粗加大。

    丁甯戴上口罩压低帽檐,准备进门,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烟雨巷是云岭最著名的清吧,装修朴素却不失精致,主要分为前巷和后巷,各有不同特色。

    前巷的房门紧闭,通往后巷的走廊里贴满白色挽联,最前方也是白底黑字:追悼会请到后巷。

    丁甯的步子极慢,身前身后的人都穿着严肃,表情肃穆。

    当然,其中不乏低声议论的人。

    “她才二十七岁,真是红颜薄命!”

    “小道消息,她不是病死的,听说是谋杀,尸体从西郊废庙那枯井里捞出来的……”

    “肯定西郊那块地皮闹得……”

    “要真是这样,我肯定帮她报仇,她可对我有恩。”

    “你说要真是被谋杀的,谁的嫌疑最大?”

    “还能是谁?孙家的那位三少爷呗,当初……”

    这男人还想说什么,被身旁的胳膊肘撞了下,他微微偏头,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了下。

    丁甯看见从他们身后走出两个人,个子矮点的穿身黑色休闲装,高个子的是棕色系衣服,前者靠近她,所以看得清楚。

    他们很快走到前面,高个子男人的西装和平时穿的没什么分别,像来参加会议或者宴会,唯独不像来参加追悼会。

    她突然停下脚步,心脏砰砰直跳。

    两个人大约十米左右距离,西装男也突然站住。

    他慢慢侧过身,目光聚了聚,然后锁住某个点。

    像是饿狼盯死猎物。

    丁甯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同时感受到沁骨的寒冷,就像几天前的那晚一样。

    等她抬起头,两个男人已然消失。

    他们就是从井里把她救出来的人。

    她可以确定。

    丁甯原路返回。

    路过停车场,先前停放大众朗逸的地方被一辆宝石蓝色的豪华车占据。

    这辆车她认识。

    全球限量款、提前一年预定、整个云岭只有一辆。

    这辆车的主人她听说过,但没见过。

    他的名字叫孙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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