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情况如何?”

    铁骕求衣接过白日无迹递来的地图,摊开望着方才剿灭的小据点,用红叉覆盖其上。

    “还有最后一处支流…我即刻…”

    “慢!”

    铁骕求衣突然出语打断白日无迹,蹙眉侧耳静听,冷眼鹰视着不远处的灌木。

    藏在那里的人果然沉不住气,恐惧支配下,攒动了下头颅。

    叶落刹那间,铁骕求衣拇指出刃,刀锋冷冽直直冲向灌木中颤动的身影。

    一声惨叫,灌木中躲藏的人小腿受创,惊吓下突然堪堪地冲出灌木逃跑。

    铁骕求衣有意用他引路,于是不与白日无迹招呼便不近不远地追赶上去。

    逃跑者的小腿负伤,赶路不易,但是求生欲的支配下还是执着拖着伤腿朝龙桃溪奔命而去。

    目标重合了。

    铁骕求衣轻笑着双手抱胸在前,气定神闲地追在逃跑者身后,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是太远,则可能无法控制逃跑者,若是太近,则可能消散逃跑者的求生欲,追之无意义。

    他就像恶兽虎狮,从容玩弄着眼前的猎物。

    逃跑者时而回首确认与铁骕求衣之间的距离,一边又不停地赶路,逼近龙桃溪时,他目光迅速搜索着可能的落脚点,踩着石块,横渡水域。

    铁骕求衣尾随其后,轻功内力激起的水花点点,在溪面上荡漾涟漪。

    逃跑的人左腿献血直流,慢慢逼近龙桃树,最终双脚踩在龙桃树所在的小浮岛上,突然转过身来注视着铁骕求衣,右手摸在胸襟里藏着的物什,突然笑得阴冷如冬雨。

    铁骕求衣头皮发麻,注视着面前的人从胸口的衣襟里抽出烟雾信号弹,突然三分内力轻捻,手指在磐龙刀的刃口轻叩,激荡起的刀锋气漂过水面,直直刺穿了逃跑人的胸膛,血花飞溅,裹挟着激起的水花设想四方,一时间血腥味满溢。

    逃跑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但烟雾信号弹一时间脱手堪堪下落,铁骕求衣用力一蹬,飞速几步赶上前,一把接住烟雾弹后脱力抛出。

    “轰”然一声,飞弹在落入水面前的一刻引爆炸开,激起的水化作雨幕,纷纷而下。

    …若是再慢上半瞬,好险。

    铁骕求衣抬手拢半湿的编发,片刻平复心跳,蹲下去俯身查探方才逃跑者双脚跺的土地。手指抚摸上去,果然不如其余地方那般带着泥土的潮湿,甚至平整得异常。

    “果然有诈。”

    铁骕求衣横执磐龙刀,凑近浮于土地之上的点点微光,术法的痕迹很浓郁,刀刃口不安分地颤动。

    默数三声,铁骕求衣登时觉得脚下一空,急用内力稳住功体,眼前再现光明时,已发现自己置身于昏暗地道之中。

    两壁规律地安置火把,铁骕求衣估计在看不见之处有透风的孔穴,火把“噼啪”烧得稳定,不火热亦不孱弱。

    为了不打草惊蛇,挥袖封刀,收敛气息,铁骕求衣双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地摸着暗道向前蜿蜒而去。直到看到地道的尽头,赫然出现一个规模不小的耳室,两边堆有两块巨石,聊作遮蔽。

    铁骕求衣附耳在土壁,阖眼去听。

    但闻内中人声“窸窣”不止,根据沓然的脚步判断,不会少于十人,但是步步下脚随意,气息紊乱,不像是习武之人。

    机不可失。

    铁骕求衣抽出刀刃,一个狠意将磐龙向上抛,斜斜刺进地道上壁,同时对着方才过来的地道深处方向用力挥手击出一掌。

    就在激起震动刹那,铁骕求衣攀着扶手晃动身躯,一时间用力下双脚脱离地面,双脚抵着地道上壁,后背紧贴着上壁,俯视地道躲藏。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只费上一瞬。

    巨力击在蜿蜒消失的地道左右壁上,霎时地道剧烈晃动,沙石直下,耳室内四处走动的人突然受惊,还以为地道即将塌陷,大声喊叫呼救着从耳室中冲出。

    “快走啊!”

    铁骕求衣左右手臂支撑在地道的顶壁,俯瞰着几个穿着厚实封闭的人从耳室冲出,顺着地道向外小趋而奔命。

    逃出来的人清一色都是布巾遮蔽口鼻,长袖遮手,只露出双眼。

    待到奇装异服之人从耳室中逃尽之后,铁骕求衣从上壁跳下来,双手轻拍掸去沙尘之后,伸手将刀刃从上壁中拔出。

    顺势横执,清脆龙吟一声,横式的一刀直冲地道而出,随即顺着反方向传来阵阵高低起伏跌宕的“哇啦”惨叫声。

    轻笑,铁骕求衣这才满意地负手而入。

    (二)

    我愕然地盯着庄江,后者嬉笑的模样在我心中登时激起杀心。

    “上头的人在那里做事,当然要我们送点东西过去,有时候是药草,有时候是吃的…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人嘛,所以做起来挺难的,尤其是最近这边被什么夭寿的铁军卫占领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

    “送人?”我蹙眉侧头。

    “这样说也不好…”庄江抚摸下巴,啧啧作响,“应该是半死不活的人,诶!大夫,说起来你应该认识他们,很多是你们村子里的人。”

    “怎么可能…”我突然惊觉,如果是村里的人,就只能是患病病死之人,但是我为了减少事端,不许村里人张罗白事,只是草草收埋后立坟。

    如果这样,特别选村里人就显得蹊跷非常。

    “你可知组织派出之人在地下室内做什么?”

    默苍离可能看出我乍青乍白的脸色。

    庄江望望默苍离,骄傲得旁若自然,“不是有药材吗?所以是做药啊。这个药,可是包治百病…尤其是可以拿来做伤药,好的跟金丹妙药一样。”

    庄江眯着眼还要大肆吹嘘,突然眼睛撞到我看他的眼神,写满了极度的嘲笑和轻蔑。

    “不信?”

    庄江不满意了,突然伸出左手臂用力撞到面前的桌上,右手用力一撩衣衫,皮肤上爬满了黑纹和血色伤口,肉眼可见大片的烧伤。

    庄江的伤是我处理的,他当时左手骨节粉碎了。

    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我只勉强为他处理出血过多的皮外伤。

    庄江在我面前左右挪动左手臂,动作僵硬但此愈合速度已经可堪是奇迹。

    “…但是只有内伤和骨头好的快一点,皮肉还是得慢慢来,反正也死不了。还有,这样好的更加快…那个给我!”

    庄江右手扶着衣袖,抬颔扬下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狐疑地把腰间悬着的短刀解下来,放在桌上慢慢移过去。

    混熟□□的庄江突然眼神一冷,用右手抽出短刀,狠厉地往左手臂上砍扎,一刀连一刀,血流如繁雨,好像他此时下手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我一时间以为他不想再透露情报了,要自寻短见,于是下意识要上前阻止他,无奈我刚要抬脚,默苍离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袖。

    但见庄江砍伤自己的左手臂,愈发疯狂,待到乍然停手时,他骄傲地对我抬起手臂,血肉模糊的手掌在我面前挥舞,手指舞动自如,有如游龙。

    “你看这样是不是又比刚才好了不少了?”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血染满的手指舞动,就像是地狱里爬出半身的妖孽,挣扎着祈求自由。

    我突然想起村里人黑纹和血斑交杂的伤体,难承重负的身躯百孔千创,一个个在我面前相继奔赴名为解放的死亡场。

    近日发生的种种在我脑海里浮现,就在我眼神逐渐加深迷离之际,突然一阵反胃的恶心席卷而来,乍然我眼前又是一片明亮,充斥而来的画面是庄江在我面前挥动的糜烂的血手。

    忍无可忍,我条件反射抬手捂住嘴,转身小趋几步,揭帘离开。

    他没有拉住我。

    喉咙里一阵阵呕吐的冲动袭来,拂晓的风带着秋凉扑在我面上,我觉得这样好受不少,于是不断加快步伐。

    直到我眼前出现一棵歪脖子古柳,喉咙的不安分升到了极点,我箭步冲去,扶着树埋首用力干呕。

    我近日疲累非常,很快耗尽力气,但是恶心感还是难以压制。

    霎时我嗅到一丝清淡的药香,半瞬后愈发浓郁而稳定,一时间压下大半内心反胃的恶心,我觉得这气息很熟悉,而且厚实,不是幻觉,于是睁开眼,撞上一个熟悉的淡翠色药香囊。

    “有感觉好些吗?”

    药囊轻巧地跳动两下。

    我顺着悬绳缓缓抬头看默苍离,他逆光而立,初日此时从远方的地面缓缓爬升,晨曦光风正在他背后,淡色如潮一般。

    他半眯着眼,微偏头从上而下望着我,羽睫遮住深色的眼瞳,

    “有好些吗?”

    (三)

    我左手捻着火折子凑近悬吊在面前的人,手颤抖不稳,再加之火折子的火孱弱非常,光明明灭灭闪烁,一时间晃得我眼晕。

    我仔细检查着皮肤,虽然大多数伤口未愈合,甚至因为缺少医疗处理而溃烂,但是还是能辨出碧落村疫病独特的血疮痕迹。我盯着一张张扭曲的脸,若是要我一一报上名来,恐做不到了,但光从症状和病情上判断,现在捆在这个耳室里的所有试验品确实是来自碧落村,是每一个在无形重压下放弃顽抗的人。

    捆束的绳索早松散后放下来了,但青色的勒痕还爬满皮肤,久久不消散,道道沟壑。

    这就是极端药物因人而异产生的副作用,部分身体部位自愈能力惊人,新陈代谢急速,因而骨质新鲜,肤质鲜嫩。而大多数时候,身体跟不上药物的预期,表现出来的是脆弱至极,几乎类似尸体的僵硬和脆弱程度。

    整个人看起来生不生,死不死。

    风过,火折子颤抖,带动我的视线天旋地转,我用力眨眼,眩晕感登时袭来。

    “军长,一切收缴完毕。”

    铁骕求衣摆手示意退下,向我伸右手过来,一掌覆在火折子上,扑灭火光的同时将他自己手中的火把凑近我,登时眼前明亮起来。

    悬吊在面前半死不活的人猝然受到强光的惊吓,条件反射睁圆双眼,浑身结痂处周边渗出血丝。

    用力“啧”一声,我回头满怀恨意地瞪铁骕求衣一眼,后者却是发自好心,替我点亮视野,故而不理解我的反应,只是愣愣地望着我,眼神无辜。

    …半个时辰之前,这位军长用半刻钟的时间一人一刀血洗了地道后,浑身染血,手提着几颗发丝凌乱的人头,一个轻功,猝然出现在哨站士卒面前。

    我回头看看被捆绑着的人喘气费劲,但是有钜子在耳室里盯着任何变故,不用我担心,故抹去冷汗,长出一口气后对铁骕求衣道,“借一步说话。”

    “所以这就是你之前闪避言语的原因?”

    我还没开口,铁骕求衣就先发制人,我知道他大概早已猜了七八成,气定神闲地等我主动吐实。

    我确乎讨厌这种和钜子一样的作风。

    我轻答一声,“你之前多次与他们交手,大概也发现此次叛军穷追不舍,好像有源源不断的士卒与资源。”

    “是。我早就发现端倪,尤其是在中军溃散之后,后锋军的替补力量强大得不切实际。”

    铁骕求衣习惯性地用脚磨碎沙土中大小不一的凝固块,低头去仔细凝视沙土一点点被铺平,“但凡是个战将,也明白主力安置在中军这么简单的道理。另外,我早就对叛军的来历进行调查,他们不应该有如此数量级的反抗力量。”

    “所以,就是利用了二次战力。”我也低头去看沙土,条件反射地学老二去踏平松土。

    “…只看伤势留下的痕迹,确实是过度使用人力了。”铁骕求衣突然停下脚上的动作,抬眼回头望了望耳室内的试验品,霎时间突然和默苍离的眼神迎上,钜子的眼神闪过一丝警告,旋即是他所熟悉的深色,以及轻微的点头示意。

    “那不是作战留下的,是人为划伤的,”我还出神地盯着沙土堆,手在自己手臂上胡乱划拉几下,聊作解释,“这样治愈速度会比较可观。”

    我知道这样含糊说辞不好,但是从内心强烈地抗拒回忆。

    铁骕求衣不出所料的不知我所云,但也看出我不愿继续透露的想法,于是偏头望了望我垂睫的眼睛,“罢了,我回防打点事务。”

    默苍离此时难得地放纵我,任由我在地道口闲逛不办事。就凭钜子对九算的了解,除非以职位相逼,闹得两相不愉快,钜子很难胁迫九算做自己反对的事。但这次他对我省下一番口舌教训,于我已是莫大的幸事,于是我也不管不顾他,任自风流去也。

    默苍离独身一人在阴冷的耳室里,耳室排水不佳,四处积郁水洼深深浅浅,很难下脚。默苍离熟练顺手地敛衣袍,轻巧揭衣而过,一路择着下脚处,走得秀气平稳,水气不沾。

    默苍离双眸习惯了暗道后,半眯眼从睫间盯着面前被悬吊着的村民。浑身伤痕累累尚新鲜,就如老九所说的那样是用于试验,所以看不到半点医疗处理。除却这一身扎眼的殷红,试验品村民的后脖颈接着药剂,正缓缓下滴,延续着面前的冥府之人。

    这位年轻人被方才铁骕求衣突然凑近的火把惊醒,此时半醒半昏地偏偏垂着脑袋,半睁着的眼,反盯着默苍离。

    ……很少有人会这样直视他的眼睛如此良久,面前的将死之人对默苍离的眼眸不闪不避。

    布血痂的嘴唇缓缓蠕动,青年人已经进入谵妄状态。默苍离晃神半瞬,缓缓偏头附耳去听。

    “……”

    默苍离眸光一沉,霎时伸手搭上青年的后脖颈,不轻不重地捏住了延伸的药瓶颈。突然默苍离又愣上一瞬,有些无助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手指摩挲在瓶身上,他凝神。

    “……”又是一声。

    默苍离阖眼,只一用力便卸下后脖颈的药瓶,清癯的手指轻捏药瓶,便是一声脆响。与此同时便是面前的村民眼神一点点淡下去,直至眸中无光。

    他方才说,“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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