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默苍离又另找了一家客栈,这次我们直路走到客房里去说事。当楼下的伙计把茶送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在围观路人的谈论中旁听到的讯息与我同步过了。

    坠楼的人是个贩卖假药的奸商,此人坏事做尽,以至于大半个道域的人都认识他。前不久身败名裂了,然后就销声匿迹了,再现身的时候,就是这一副死在客栈外的模样。

    他的死倒是道域众人喜闻乐见的,那天围在外面的很多人都在骂着“死得好”。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都已经住进码头边的客栈了……所以他这是,刚刚准备逃离道域,就被人寻了仇?那这动手的是谁?”

    “几乎半个道域都想杀他而快之,但恐怕真能动得了手的也没几个,若否,也不会纵容他逃了。”

    “那这些人的意思是?”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段时间有个义士频繁出现,替天行道,惩治了很多天地不容的恶人,”默苍离刚刚抿了茶,又突然抬眸问我:“……客房里是不是有白绫?”

    突然提起那么诡异的东西,我斜眼看默苍离:“是啊。莫非这个白绫就是那所谓义士的标志?”

    说完这话默苍离正好抬眼,在错愕中我们的目光又交叠了一瞬。然后默苍离轻轻点了点头,自顾自的开始想事情。

    钜子思考的时候习惯一个人,就算是在一旁不发出声音只是呼吸也会打扰到他,于是我识趣地站起来走开。方才他的眼神明显是不相信的,而我也同样。

    贩卖假药,客房里还有阎王鬼途的迷香,直觉让我相信,这是一起行业内的杀人灭口事件。兴许这个曾经和阎王鬼途合作的可怜鬼把握有什么重要的资料,在自己身败名裂后打算携钱财另寻出路的时候,就被昔日的合作伙伴灭了口。

    可惜得去现场看看,最好是查看一下这个死者的行李,才能做这些定论。

    我蹲到窗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刚抬头就发现窗外,客栈伙计领着两个衣装考究的人在走廊上走动,往我们房间过来。我就这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行三人走到我们客房门前。

    这三人大概也是看见了我直勾勾的眼神,那其中一个先生就转向我,眉目柔和地轻声问道:“小姑娘,请问方才出事的客栈里帮忙解围的先生是在这间房吗?”

    其实他们应该能确实就是这间房,但是他还是不嫌麻烦地过来问候我,我觉得他非常谦和有礼,一下子来了不少好感,于是从窗台上跳下来,同样也有礼地拱一拱手:“先生请。”

    (二)

    两位入座的时候,衣着略显华丽的一位端坐在默苍离的对面,而风格偏质朴的另一位侍立在他左侧,看起来是随从模样。

    我借着上茶的空隙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两人。端坐着的这一位先生外装是偏深的森绿色,水袖和衣袍是淡雅的天青,对襟和坎肩的绣制,珠串琳琅,腰间美玉,都是一番好颜色。这人至少是道域的一个小地主。而那位随从也是天青色为主,但是深的碧色更少一些。

    这两人方才进房间的时候都是目不斜视,足下轻盈,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内力。他们刻意收敛了起来,连我都察觉不出多少。至少说明这两个人武学上深不可测。

    我借着向默苍离上茶的工夫,迅速用眼神暗示了他。等我退开到一边的时候,端坐着的先生就振袖发言道:“已经有专业人员在查办善后了,这件案子相信不消多时就会结案。多亏了二位保护现场,先谢过二位了。至于结案的原因是,凶手已经被定下来了,是……”

    “无常元帅。”

    先生可能是没想到默苍离会知道这个名字,怔愣了片刻后,有些磕巴地客套:“先生果然是观察力过人。”

    “错了。”默苍离又突然说道,“如果我真的认定凶手是无常元帅,你实在不应该夸我这一句。”

    那位先生又是一怔。我在默苍离一旁侍立着,没忍住轻笑出声,这个替身太没定力了。

    我这一笑,坐着的这位先生更加慌乱了。于是默苍离非常配合地微微偏头过来,轻声呵斥:“伯玉,无礼。”

    “你必然是不甘心这件案子翻篇的,或者是换言之,你是不相信凶手就是无常元帅那么简单。”默苍离喝了茶继续说,“你来找我的诉求是什么?”

    先生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正色继续说,“先生好眼力。先前也有过许多桩类似的凶杀案,虽然死者都是激起公愤已久的恶人,但是也各自有细微的不同。”

    “挑重点说,”默苍离皱了皱眉低头喝茶,然后抬起头对坐着的先生身旁侍立已久的随从说道,“或者直接由宗主来说?”

    那位随从闻言先是微微一怔,然后朗声笑着,在术法慢慢腾起的幻光中卸下了易容。但见方才非常年轻的面目变化成一幅略显老态的模样,眉间有不浅的皱纹,眉慈目善,高高梳起的冠发间银丝夹杂。他身上的还是方才随从的穿着,但周身的气场却是能震慑旁人,有种不严自威的气质。

    这就是道域一方之主。这就是如画江山碧松影。

    我和默苍离这时已经起身行礼,默苍离这时显出几分敬重:“为了请出宗主,方才无礼之举还需见谅。”

    如画江山却是继续朗声大笑,“是吾无礼在先。请二位见谅。无奈吾身份特殊,不方便直接见二位,故先派遣了手下陪我演这一出,试探一下二位是否是沽名钓誉之徒。”

    “宗主是明朗人。”

    这位宗主深得我心,全然没有架子,还大方地表达先前对我们的怀疑,相处起来可是比我那些同僚舒服多了。

    他们两人方才落座,宗主就笑着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云棋水镜黓龙君。”

    (三)

    宗主接过我的茶,“无常元帅在道域变得人人皆知,是在大概两个月之前。而无常元帅真正在道域出现是在一年之前。”

    “彼时凶杀案频发,死者有时是不起名的小人物,有时是公众人物,甚至有过几次是四大宗的人。这些人的口碑善恶不定,但是无常元帅在杀他们的时候,会留下一尺白绫,意在让这些人自缢赎罪。四大宗内部商定,这类案子统一不公开,而是按下来。所以瞒了外部百姓将近一年。”

    “藏起案子,你们纵容他了。”默苍离低头看茶水面,深眸流转。

    “这确实有四大宗的私心。因为无常元帅不只是单纯杀人,他会将死者的罪行条条列举出来,并附上完善的证据,放在死者尸首边。每一件案子,四大宗都按照无常元帅留下的证据去细查,无一不是准确的。

    “也就是说,无常元帅在暗中调查道域的暗流,并将牵涉其中的恶人一一惩处。”

    默苍离轻轻点点头:“你们没考虑过找一下这位无常元帅吗?”

    “且不论是四大宗正经见过无常元帅的人寥寥无几,况且见过他的人都说,无常元帅是一副戏子打扮,带着面具,明显是替身的模样。”宗主沉思了片刻之后继续说,“无常元帅的武学,也是集四宗之成,难以寻觅其人。”

    “这段时间令吾感到不安的是,诸如此类的悬案越来越多。吾再也感受不到原先那个无常元帅的存在了。”

    “我了解了。那我们说回到今天的这件案子。这次的死者是整个道域千夫所指,你觉得不是无常元帅的作风?”

    “不只是这样,无常元帅惩治恶人从来都不会如此高调,过去的案子都是悄无声息发生的,若否,也难按下消息。再加之火药的使用,吾总担心这背后动机不纯……”宗主说到这里突然轻笑,“也有可能是吾多虑了。”

    “那这次可有无常元帅写的罪状书?”

    宗主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没有。这也是我起疑之处,虽然也能理解为是,这次的死者罪行百姓有目共睹。”

    “是能这样理解,还是有人希望你们这样理解?”默苍离突然沉声。

    宗主明显有些震惊,几乎不可见地愣了愣,但是默苍离没给他停顿的机会:“想必在来寻我们之前,四宗已经内部讨论过了。”

    “但是,请宗主谨记,无论其他人说什么,都不要放弃对这些案子的质疑。”

    “先生这样说,是有什么眉目吗?”

    “目前太早下定论,对道域,对无常元帅都是不负责任的。”默苍离叹了口气后说道,“宗主可有现场留存的要件?”

    宗主和蔼的面容显出笑意:“说来也巧,为了解开小姑娘设的屏障术法,是我们学宗的人先到现场的,所以我嘱托门人子弟偷藏点资料,这才免于被剑宗的人取走封存起来。”

    随从闻言就递给我一沓厚厚的手稿,我接过来翻了翻,都是细细密密地记录着各种药品的售卖交易流程记录。我大喜,有了这个就好追查道域的阎王鬼途行踪了。

    “这是从那人的箱箧中取出来的,希望多少能有些用处。”

    “宗主如此信任我们?”默苍离道。

    如画江山又朗声笑起来:“说不上完全相信,但是看二位的穿着都是外境人,甫至道域就掺入了四宗级别的悬案,想必是对四宗有所求,那既是这样,我如画江山,至少也能允你一二。”

    这言下之意就是我们之间有利益关系,说相不相信都伤感情。

    我在心里嘿嘿笑着,果然还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三)

    送走了如画江山和他的随从,我就急急地坐到窗台边借着光看方才的手稿。这位奸商做账还是很认真的,几乎把每一笔线下交易的始末都记录了下来。

    虽说是这样,但是每一笔交易的地点都在浮动,似乎是交易前临时决定的,然后再用某种方式告知交易双方。而且观察这些手稿的排列顺序,应该是人为抽去了几张。而这些失落的内容,恐怕正好是会威胁到阎王鬼途的关键交易。

    我目前的计划是将鸽组安排到道域,先追查道域的医药市场出现的药物垄断和假药盛行的事情,试图慢慢补全部分交易内容,除非阎王鬼途从此开始销声匿迹,若否,想要抓住他们的尾巴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再派门人去手稿中出现的交易地点蹲守,虽然这一条成效不一定行。

    思考完这些我就开始着手准备了,等到夜色低垂的时候,光线变弱了,我就不再书写材料了,准备休息。这个时候我去找默苍离,发现他正在翻看长师者定时上交的材料。

    我带了茶,坐到默苍离对面,打算开个玩笑:“你说这无常元帅该不会是老大吧?”

    默苍离非常无语地抬起头看我:“事情做完了?三天后给我汇报。”

    “什么?!”我突然站起来。

    “一天。”

    “三天。”我咬着牙,痛恨着自己有事没有说什么垃圾话。

    默苍离一边把外袍解掉,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沏茶。”

    我赶紧温了一杯双手奉给他,他单手接过直接就喝了一口。

    “你好像对学宗宗主挺敬重的。”

    默苍离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裹了裹外袍,抬起头来有些疲累地望了我一眼:“四宗之中,属学宗势力最小,无常元帅的事却只有学宗愿意管。你说我为什么敬重他。”

    我大口喝茶,自顾自地点头,“这张天师的后人居然势力低微,真是世事无常。”

    “道域的孩童到了一定的年岁可以自由选择四宗学习,学宗主阴阳术法,温和委婉,但人们更爱学些有锋芒的东西。“

    我正在把玩茶盏的手一顿,不由得愣神。他也会是这样评价我的吗?温和委婉,没有锋芒。

    又或者说,选择与我结盟,于他而言,是上上策还是无奈之举?

    兴许他从一开始就从九算中选中了我,这当然是我希望的答案。但是最大的可能是,除了我之外,我的那些师兄们都不是池中之物,钜子不会愚蠢到选一个同床异梦的搭档。这当然是我不喜欢的答案。

    想完这一串,我的心情有些低落了。但是再一想到我这是在和我的同僚们争风吃醋,我又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啼笑皆非。

    我就这样沉浸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情绪中。

    直到默苍离突然沉声了一句:“别胡思乱想,回去睡觉。”

    我赶紧站起来,收拾了茶盏后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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