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借助着孱弱摇曳的烛火,我往转角的几个黑影眯了眯眼,确保人走远了才和默苍离指示再换一个耳室躲避。

    虽说万茧山都是阎王鬼途的人,但是他们此时急于搬迁,几个使者来来往往的目标也都是那些研究器材和药物,顾不上周围情况。况且万茧山内皆是这般大小不一的耳室山洞,借助这些山洞,我与默苍离一路上隐蔽行踪也不是难事。

    现在我们的目标是找到先前我与咏天涯偶遇并交手的大山洞,彼山洞向外通向学宗管控势力的驻扎点。虽然龙虎天师祭祀调走了部分人,但至少还留有一半的势力。

    唯一失手的只有最起初在窦道中杀的两个使者,我们离开的时候有刻意隐蔽他们的尸首,只要赶在他们被发现之前,顺利与驻扎点的学宗中人取得联系,就可以逃出去。

    唉,说起这个,我又心内上火。这样一来,学宗中势必有老大的细作了。

    老大,又是他,我就是见不得老大与阎王鬼途勾结,不管是何种形式。九算中谁人不知阎王鬼途是我的目标,他现在这样公然染指又是什么意思?我扶着石壁的手渐渐用力,眼神逐渐迷离。

    “这又是作甚?”默苍离垂眸看我手指上的鲜血,蹙了眉后显出十分的不满。

    我这时才回魂,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手指很疼,低眸才发现手指覆在石壁上过于用力,沙石嵌入,逼出了不少血。

    我赶紧把手收到背后:“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老大的势力已经渗入阴阳学宗高层了。”

    “学宗低层是不可避免的——你如何怀疑高层?”默苍离顿了顿。

    “那么万茧山的管控势力怎么会被撤去半数?”我继续向前找路。

    虽然有龙虎天师的祭祀作借口,但是偌大一个学宗,说是人手稀缺是绝无可能的。如画江山也不可能做此等本末倒置的事。

    默苍离沉默了一瞬后,语气中带点笑意:“是我撤的。”

    “……”我愣了。

    “我只是试试,即使试错了也无所谓。”默苍离还是那个平淡的语气,然后他拉过我的手,开始给渗血的手指擦拭处理。

    我抬头看他,心脏狂跳。也就是说,在这之前默苍离已经对老大接下来的安排有足够的预测。他从起初就怀疑老大会祸水东引,目标是阎王鬼途。然后他开始漫不经心地为老大做准备,帮他撤掉一半的势力,空出万茧山;顺从老大的意思踩陷阱进来……

    不对。我心猛然一沉,为什么他要踩陷阱进来?止步在庭院里、拿了点卯册就可以原路返回,效果是完全一致的。为什么他要踩陷阱进来?

    默苍离此时正垂眸一本正经地包扎我的手指,羽睫柔和,一幅慵懒随意的模样。

    像在逗猫。

    这个想法在内心浮现的一刻,我只感到左眼皮狠狠一跳,从脊髓里升起一片战栗。

    我迅速垂下眼眸,顺势把手从他掌心中抽离,装作继续向前探路,掩饰内心的恐惧。

    突然四周传来成片啼铃声,这是被人拉响的警报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来回响彻。是阎王鬼途发现有入侵者,与此同时是从四处召集而来的脚步声,在封闭的山洞中震动得惊心动魄。

    可恶!我在心里不住暗骂,方才那两个使者尸体居然那么快就被发现了。这运气真是上等!

    幸运的是,我们已经摸索了大半的外围山洞,目标就在面前不到一里的行程中。我与默苍离交换眼神后就开始快步朝前方的黑暗中赶去,我干脆不再刻意收敛气息,释放内力寻找先前大山洞中术法的共振。

    什么是差之毫厘,说的就是我们的运气。

    四周阎王鬼途的人迅速聚拢追索而来,就在距离大山洞只有几步之遥的位置,我们被迫止步在中途,不得不先闪身躲进一个耳室。目标的大山洞就在对面,被阎王鬼途层层叠叠的人半遮了入口。

    “死丫头,是不是又是你?!我警告你啊,现在我们的人已经包围了!劝你快点乖乖束手就擒,我还能再绝命司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我闻声暗自探头看了一眼,呃怎么又是这个贝老头,他现在被一群杀手和□□手簇拥着,意气风发的样子。啧,早知道当时就应该给他一刀痛快。

    贝慕华还在原地喋喋不休,自说自话。我又暗骂了一声之后开始寻思怎么脱身,倘若现在受困的只有我一个人,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直接突围,挨点刀伤剑伤也无所谓。我的脾性本来就不甚喜委婉,在武场上只讲究直来直往。

    但是……现在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转头看了眼默苍离,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许天塌下来,他也还是这副风雨不动的样子。

    我侧耳听着阎王鬼途的人慢慢收紧包围圈,加催功体开始掐乱金柝。乱金柝是最上乘的牵制术法,弊端是非常耗费体力。况且现在要将牵制范围扩展到场内近百人,几秒钟就能体力透支。

    虽说代价有点大,但是透支就透支吧,能保护好钜子就行。我低声对默苍离交代了几句,等他一步踏出耳室的瞬间就把术法如潮水般发散出去。

    体力流失得迅速,但我也不能在耳室中坐以待毙,于是强撑着往外挪出去。

    一秒,一步。

    又一秒,又一步。

    我又一脚,却腿一屈,脱力就要滑倒去。一个错愕中,突然有人猛地一拉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就将我一把拽进怀里。

    是默苍离,他怎么又折回来?我想开口说他,无奈没有力气。他反应很快,握住我的手腕就将乱金柝撤了,开口又是不中听的话:

    “用乱金柝是想回去再躺上半月吗?”

    他一边说,一边指尖轻点,几道剑气掠过。借着乱金柝的余劲,阎王鬼途一行人还怔愣着,又被几道剑气轻飘飘地打乱了队形,一时间混乱起来。

    借着那么几瞬的优势,默苍离半搂着我迅速赶往目标的大山洞,最后一步我们双双跌落在大山洞中,身后奇门乍起,将□□箭雨霸道地隔绝在外面。

    乱金柝是被默苍离强行掐断的,所以流失的体力开始迅速回流。我艰难地换了几口气,感觉手脚开始回力。

    虽然跌落的时候,我被压在下面率先着地,但默苍离的左手护在我后脑,避免了负伤。

    此时他微蹙了眉,单手支地缓慢起身。我终于觉察出一丝怪异,于是迅速翻身起来,才发现他左后肩中了一箭。

    我心里猛地一下抽痛,强迫他坐下来,然后半跪着检查他的伤口。伤口很深,箭头还淬了毒,如果不迅速处理,很快就会化脓溃烂。

    我横了眉开始训斥他,“怎是我又想躺上半月?你是要同我换吗?但我吃过不死药,伤愈的速度比你快上许多,如何换得?况且……”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轻飘飘一句“很吵”。

    “……”我闭嘴了,不管是在尚贤宫例会还是平时交谈,我始终很怕他这句话,这是他动怒的开端。

    我闭嘴了之后开始埋首着手给他处理伤口:箭头没入,同时也为了避免急性化脓,只能连肉一同剜出。

    我习惯性地摸腰间悬着的药香包,却无意中手揣了一空。我愣了半瞬,继而开始疯狂地里外找寻:没有找到。药香包是小香囊的模样,内中的各色药物在这种时候也能堪上大用。

    怎么,是掉落在了方才的山洞中吗?我心乱地想着,一阵惊慌开始爬满全身。

    “你…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找找药袋……”我支支吾吾,蹒跚着站起来。

    “不许。需要我提醒你外面有多少阎王鬼途的人吗?”默苍离没伤的那只手拽了一把我的衣袖。

    “我会谨慎的,不会有事的。”

    默苍离什么都没说,只是挑了挑眉,轻飘飘的目光瞥着我。罢了,我又落败了,我懂他的意思,我承认我不理智了,如果我有去无返,他也别想活了。

    “止血带有么?”

    “啊有的。”我忙不迭回应,止血带一直缠在我的手腕上,藏在袖管里,并没有掉落。

    “刀具呢?”

    “……如果你指的是短剑,那还算是有的…”我又摸了摸腰间短剑。

    他幽幽叹了口气:“那么请问大夫,你还要回去找什么?”

    “……”当然是局麻用的药物,倘若不用麻醉药,剜肉的皮肉之痛大抵连军人都难扛。

    默苍离只瞥了我一眼,就参悟出我在想什么。他的语气还是若无其事地令人气愤:“直接做你该做的……有时候我也颇好奇,我在九算心目中到底是何种形象。”

    我忽的轻笑了一声。这种时候真的很感激他,分明受伤的人是他,即将遭受不该的痛楚的人也是他,结果还要他反过来三言两语纾解我的情绪。

    我把短剑抽出,搁置在地上,慢慢地将止血带绕下来,然后换了个位置正视他。我此时心猛跳不止,手也有点颤抖,与他好看的双眸对视时,突然心生一计。

    说干就干,我放弃犹豫,抬左手覆上他的双眸,然后俯身就吻了上去。

    双唇相触的时候,我还是怔愣了半瞬,但是并没有延续多久,反应过来后我开始吻得很认真。他在犹豫,在踟蹰,而我不愿意放弃。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回应,气氛迅速升温。我等着他慢慢跟上我的节奏,然后一凝神,挑剑,捻决淬火,单手执剑,摸准伤患处二话不说就果断刺入。

    感受到痛觉后,他蹙了眉,动作慢了一瞬。我一刻不停地认真吻着,强迫他专注于唇齿间的旖旎。

    执剑的手腕轻巧转上一圈,很快就结束了。我迅速停下接吻,抽出止血带就开始动作熟练地包扎处理。

    好像一场梦。我一边包扎一边想。

    (二)

    虽说有奇门阻挡上片刻,但也不能在大山洞中坐以待毙。我抬手覆上默苍离的额头,很烫,大概是毒素与体内的抗体开始反应引发了高热。好在此时他睡得还算得安稳。

    如果是其他人,中了毒又没有一线药物的情况下,我已经二话不说给对方放血,进行一线治疗了。但是默苍离我舍不得,平时看他蹙眉我都难受,无端放血那是不可能的。

    我半背半抱着他向大山洞外面赶去,我有底气,也有信心在他体内的毒素蔓延到二期之前带他出去并进行治疗。

    说起来真奇妙,我开始胡思乱想。

    过去是墨家十杰的时候,我也是个积极向上的少年,周身带着初出牛犊不怕虎的小骄傲,天不怕地不怕;继任九算之后,由于得知了师尊过去的秘事,开始自我质疑、自暴自弃,躲避墨家如避洪水猛兽;摆烂没多久,就遇上了钜子。

    他说,我会让你成为最利的九算之剑。

    他说,我相信你。

    有没有成为九算之剑我不甚在乎,但我确乎不再躲了。

    我的脚步不慢,前前后后尚不足一刻钟,还没走出山洞,忽然从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闪身避了,摸出短剑就开始捻决。

    脚步声渐近,我抬手术法就要砸落,忽闻熟悉的声音和蔚蓝身影:“姑娘!你们怎会在此地?”

    是檐前负笈。终于结束了。

    (三)

    我阖了门,转身看见如画江山站在我身后的廊道上,眉目沉静。

    “黓龙君先生情况如何了?”

    我摇了摇头,“毒解得差不多了,但是还在发热。”

    如画江山轻轻颔首,“那吾就先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请。”

    祭祀场上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二,学宗的元若长老挺身而出救了几位小童女修,却被玉千城冠以“作乱歹人”的名号当场杀害。如画江山是怜民爱物的宗主,看着元若长老含冤而亡,料想心内非常不好受。再加之剑宗玉千城趁此发难,要学宗给一个解释的说辞。

    可谓是内忧外患,如画江山还能保持现在这个冷静不惧的模样真是不容易。

    我看着他转身慢慢向庭院走去,思索了片刻后出声叫住了他:“宗主!”

    如画江山转身:“姑娘可是还有事?”

    我扬了扬下巴示意书房的方向:“宗主若是信得过我的能力,就跟我来。”

    我把一叠厚手稿递给碧松影,他接过去翻阅,手稿上是人名和其后紧跟着的交易活动,都是我前段时间调查的阎王鬼途在道域的活动。

    “这是?”碧松影蹙眉。

    “宗主只消将此手稿交于剑宗,这就是玉千城想听的解释。”

    碧松影并不知道阎王鬼途的存在,他此时虽然不清楚我的意思,却没有出言多问,表现地非常配合。

    “另外…”我凝了凝神,“如果玉千城还不满意,那就请宗主顺着他的意思,建议四大宗合力调查阎王鬼途。一切事端都推诿给阎王鬼途即可。”

    “倘若玉千城收了手稿就没有后续动作了……”

    “那就请宗主再提阎王鬼途之事,务必要促成四大宗合力调查阎王鬼途。”

    (四)

    送走了碧松影,我回到书房一个人坐着。后续的布置和安排都要等碧松影与玉千城谈判之后再议,但是我静不下心来,总觉得整件事情有一丝异样。

    我摸出那日伤了默苍离的弩箭,手指摩挲在木杆箭身上。慢慢想起了一件险些被我忘却的事,为什么默苍离要刻意踩陷阱来万茧山?为什么不拿了点卯册就原路返回?

    老大会相信他是无意之举吗?肯定不会,老大一定会怀疑。

    那么合理的解释是什么呢?

    我开始飞速回忆:在释教事发之前,我大闹了一场万茧山,负伤后也难免被老大怀疑。然后默苍离被迫出世,转移视线和注意力,被老大用计并列“七雅”,云棋水镜之名传遍道域……

    这就是问题所在,不管默苍离如何直白地出世,转移注意力对老大这只老狐狸来说只是缓兵之计,得不到证实,他最终还是会怀疑到我身上……

    那为什么老大没有来针对我?或者说,他已经开始针对我了……

    我瞬间参透了默苍离的全盘计划,心一急,颤抖的手一用力,不经意间折断了弩箭。

    原来他是故意踩陷阱进来,故意负伤。等“云棋水镜在万茧山负伤而返”的消息传到老大耳中,整个计划就完善了。

    默苍离要让他相信:我已控制了阎王鬼途,并成为了执行力,而默苍离在追查释教之事时,无意中发现了我的行踪,于是顺势而下,一路查杀我到万茧山。

    那么为什么强大的钜子会负伤而返呢?因为“我”阴谋败露,竭力反杀他要取代钜子之位。

    想清楚了这些后,老大会干什么呢?当然是暂时弃了手边的目标,转而对抗我,对抗阎王鬼途。这可是九算之间的最大利益冲突啊……

    真可笑。对于钜子来说,老大是对局的那个棋手,那我又是什么呢?

    我气急败坏,捻决起火,看着弩箭的木杆在火中一寸寸被烧去,那个答案也变得清明。

    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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