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铜铃响了才片刻，修真院内此起彼伏的哄闹声就盖过了巨铃的声音。随后便有许多学童嬉笑打闹着从广厦中跑出来，有些走得急，连包袱都舍了，整个院内都是欢欣的气氛：这是修真院要放旬假了。
我在草亭里约见了几个墨者，刚开口要吩咐事情：“我要去域北走一趟……”亭外学童的声音突然漫过了我的声音。
“师者方才说什么？”训练有素的墨者偏了偏头。
“……我说，我要去域北一趟……”噪声又盖过了我的声音，这次连我自己都听不清了。
我无奈地望了眼亭外那些学童，虽说他们是为天元伦魁而培养的，但到底都是孩子，玩心克制不住。
我原先想让几个墨者回居所替我和默苍离说一声，让他不用等我回去。罢了，人多眼杂，我自己回去说吧。
我摆手遣了墨者，打算再喝一盏茶再起身。这时手边霎时隐现一团小气旋，我愣了愣后条件反射地抬手握住，摊开手掌发现是淡绿色的天志令羽。
「本月初一未正于议事庭 」
算算时间，差不多明日确实是例会的时候了。只是我原本以为默苍离会取消本月的例会，因为我和他两人至少得留一个人在道域，脱身不开。
我打算先舍了域北的事，回去和默苍离确认一下例会的事。回到居所之后我便直奔书房，他在滕竹书架旁的软席边，看起来在等我。
我上前坐在他对面，直奔主题：“明日的例会你回中原吗？”
“不，我在道域约见长师者。”
“那我回去。”虽然不知道他又打算设计谁，但我确实太久没回中原了，有许多事挂念。
我得去黑水城看看碧落村的那些遗孤们情况如何。另外，如果时间允许，还想请废苍生帮我修整一下佩剑丹覃。
一想起丹覃就使我头疼，我先前不慎使它有些豁口了，所以许久没再用过。问遍了中原的剑匠，却没人能修。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委托废字流。
因为丹覃是师父请大匠师打造的软剑，承袭的剑招可以及时顺着刃边消散，大大减轻了用剑人的手腕震力，非常适合先天经脉细微的人使用。
但是我早年住在黑水城的时候，和废苍生结下了不少梁子。而且前段时间我强行要让碧落村遗孤迁入黑水城居住，又和废苍生吵了一架……
——但是如果有默苍离的委托信就好办很多了。
我抬眼看了眼默苍离。他今日装束随意又淡雅，披了素色的衣衫，青丝只挽了一半。
这时他正微斜地倚坐在竹书架旁垂眸看书卷，他手中执了半卷，另一半散开铺在地上，一缕发丝随着他微侧头的动作从肩上滑落，垂在他白皙的手边。
这画面太养眼了，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再三确认他现在心情不错，然后轻轻喊了他一声：“钜子？”
“嗯？”他疏懒地抬眼看我。
我和他谈条件：“你介意给我写一份手信吗？我想请废苍生帮我修丹覃。”
“他不是一向很怕你缠着他吗？”
呃呃，再和废苍生吵一架也不是不行，但是效率太低了，况且修丹覃的事毕竟也是我麻烦他。
见我没回答，默苍离浅笑了一下然后搁下书卷说：“过来。”
我兴奋地起身，帮他整理了散落在地上的半卷长轴宣纸，收拢卷轴后坐在他身边。
默苍离抬手把我的高马尾拆了，然后用一支我不曾见过的发簪替我重新挽了，随后他低垂了眼眸轻声说。
“替我留心尚贤宫。”
（二）
铁骕求衣从曲折的阵法屏障里弯过一个角落，一步踏进尚贤宫地界。
辰初方过，将秋的清晨笼罩着深林标配的朦胧，常住尚贤宫的人又少，更显得死寂，此刻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民生凋敝。
铁骕求衣脚程快，迅速到前殿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太叔雨估计还在偏房里，其余同僚则是还没到。
他双手背在身后从偏侧的廊道又转回议事厅，当即决定先离开尚贤宫，下山去消磨半个时辰再来。
当他脚步越来越快即将要走出尚贤宫外围时，忽然眼前的结界一片蓝色的阵法出现，闪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铁骕求衣当即又想掉头就走，玄之玄却没给他机会：“老二，你怎么？”
铁骕求衣从容地说：“从军多年，早起习惯了。”
“哦。”玄之玄想了想后又说，“不过我没问你怎么来得这般早——况且你也不是最早的，我已经下山巡逻了一个时辰了。”
“……”要论谁最卷，谁都比不过玄之玄。
“那你的意思是？”
玄之玄眼神微闪：“我只是在想：怎么你也来了——今天，钜子可是绝对不会出席的。”
（三）
我今日心情颇好，很久没有那么事事顺遂的一天了。
我大清晨就到黑水城了，给碧落村的遗孤们挨个做了检查，他们身体状况都非常好，没有受到初代不死药的影响。其中还有好几个正值发育期的少年还长个了，才半年不见就快与我肩头平齐了。
丹覃的修补事宜也很顺利。起初我刚到破窑，废苍生丢了手头的活就想把我赶出去。
但是当我给他示意了那日默苍离赠我的木簪，他就如鹌鹑似的抱着丹覃拿去修了———这让我很爽，有种复仇的快感。
此发簪名“浮云”，上等的金丝楠木雕出两朵镂空浮云，云间又饰以掐丝符文。意在指视身外之物为浮云，放空一切。在浮云下有一暗扣，稍用力就可旋开，显出一个暗格，内雕漆金篆体“墨”字。
“浮云”簪和“鉴世”镜皆是出于废字流，归属于墨家的物件。所以废苍生一见此簪就知道我是带着钜子的指示而来，自然不敢和我多废话。
忙完这些正好是正午时分，我去了风明雨盏的酒楼好生招待了自己一顿，然后再往尚贤宫赶路。
此行是赴例会，我刻意把浮云簪从发间取下来，藏于袖中，换了一支随意的化蝶木簪稳定高马尾，然后掐准时机到了尚贤宫。
我一步跨进议事厅的时候，内中已燃起了烛火，一阵寒意突然爬上脊背。
虽然只是午间方过几个时辰，但我们都熟悉尚贤宫特意隐于黑暗的构造。
我方才一抬头扫视了厅内，刚想收回目光时猛地对上了老六的目光，他微一目斜，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圈烟雾。
我对老六属实是了解甚少，只晓得他姓“庄”，有烟瘾。又因为负责的地界未开而四处漂泊，致力于修补墨家藏书《风土志》。
我慢慢向堂内走去，开始思考坐在哪里比较妥当。
先前我和老二因为碧落村之事，结下许多怨怼；
老三因为海境“三王之乱”而分身乏术，合情合理缺席了例会；
老四和我都是做情报的，和他走太近恐怕要惹祸上身；
我和老七向来不对付，又不了解老六，恐有勾结之嫌；
老八…他是个疲软的主，大有和我争墨家第一摆烂人的势头，也不适合。
我和老五因为先前清明例会一同被钜子软禁，勉强有些交情，又不显得太明显———选老五最合适了。
于是我直路走向了老五，一边在她身边坐下，一边仿若无事地开口：“怎么老六也在，太难得了。”
老六五湖四海地走，赶不回尚贤宫是常事，所以是例会常期失踪人口。想当初我可是很羡慕他的，都有特批的权利，不用开会。
老五抬了抬凤眸，细密的羽睫在玉面上投下一片阴影。然后缓缓把茶盏放下，全程动作优雅地连满头珠玉都不晃动一下。
“是啊，所以说，多有意思啊…老大一出事，这满厅的反骨，就一个个忙着赶到钜子面前表忠心了。哈哈。”
“老大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很迷惑。
老五闻声一脸警惕地瞥了我一眼。
这时老四按捺不住了，落落大方地往我们方向走来：“诶？你这段时间不是在道域吗？怎么连你都不知道老大怎么了。”
老四这就出卖了我在道域这件事，我以为他起码还能苟一段时间。此时全堂的人神色都微妙起来。
我接过他的话说：“我确实是在道域。可是我的目标是阎王鬼途，道域又幅员辽阔，碰不上老大也很正常。”
他们明显是不相信的，虽然嘴上说着老大情报管理竟这般好，半点风声也不曾走漏，但还是有意无意地与我提起些老大的事。
“那你可在道域见到钜子了？”
“…没见过面，但他确实在道域。”我中规中矩地回答，想了想后又装单纯：“难怪钜子迟迟不到场，原来是在道域还没赶回中原。”
“据传老大在积极接触阎王鬼途，这事你可知道？”
我一问三不知：“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脸色愈发暗了暗，因为问了这么多，我回答的都是众所周知的垃圾话。
但我不全是演的，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先前有准备好两套说辞，是关于老大的两个截然不同的说法。但是在来之前没有与默苍离对好口供，导致现在我不清楚应该透露哪一个…
———万一穿帮了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他们搜肠刮肚问了这一大圈，我大概能确定他们对道域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此看来，老五那句模模糊糊的“老大出事了”，也是个陷阱等着我跳。
但是他们应该隐约感觉得出，老大在道域和钜子翻脸了，所以本次例会都赶来了，只是为了排除自身的嫌疑———正如老五说的那样。
我这种回答问题的态度让他们很挫败，于是他们又坐回自己的座位，开始不咸不淡地随便聊几句。
所有人都知道钜子不会来了，但是所有人都不敢走。我们在议事厅枯坐到酉时，然后纷纷离场。
有些路途近的当晚就离开尚贤宫了，我也想走，若是这样我次日凌晨就能回到道域。
但是还有几位没有离开，留宿在客房，准备次日再启程。默苍离又嘱咐我留心尚贤宫，我便也只好在这里暂住一晚，等所有人都走。
（四）
我抱着一捧白烛上了藏经阁，今晚得时时留心，恐怕是要难眠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去藏经阁看会儿书，凑合一晚。
我用浮云簪开了藏经阁的不少藏书的权限，除了仅限于钜子及其传人等级的几大部墨迹，其余书都可供我翻阅。
我根据道域的关键词，检索出了不少古籍和档案，按照这些材料的记录顺序挨个铺在地上。
古籍多是些风土人物轶闻，我翻上一遍后便弃在一旁。开始翻看驻守在道域的历代九算上交的手稿。
从初代九算的月度报告开始，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来自琅函天的实况记录。
我先寻了琅函天的这几份，若我没记错，默苍离有拓印一部分带去道域。
“四宗纪七甲子，逆一年，两年……十年！”
我非常惊喜，翻开十年前的道域大事纪，果然有记录「桃源水灾 」。
自那日咏天涯与我提过这事，我就一直好奇逍遥游平了水灾后是发生了何等吊诡之事。
「休琴忘谱携泽国战图出，水势得复。初，学宗一时风头无两；后有言称桃源水失意源自学宗之手，辱休琴忘谱以哗众取宠之徒……阴阳学宗之失势可垂垂见矣 」
“……”已经不知道怎么评价了，真是离谱事，道域人还真是偏爱阴谋论。我又四处翻了翻，再也没有一处提到这场多年难遇的大水患了。
我坐在木地板上翻阅，支起左腿，托腮想了会儿：真是不容易啊，十年前还是心高气傲的性情，初现江湖就遇到这等事。难怪后来说什么都不肯涉红尘事了，高坐明堂也省却那些无端烟尘。
“砰———”楼下突然传来巨响。
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挥袖熄了满地的白烛，从一侧敞开的露天走廊上翻身而下。我方才是在藏经阁三楼，此时借着轻功的气旋稳稳落到了二楼。
那发出巨响的人此刻就与我相隔一个檀木纱门，见我已站在纱后，终于息了手头那折腾的活。
我猛地把纱门移开，来人真是出乎意料：站在门后的人竟然是玄之玄。
玄之玄连嘴角都不屑勾一下：“你也没睡啊。”
“我要是睡了，你怎么找我？”我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们会带着东西来找我，只是没想到来的人是你。”
我和玄之玄向来不对付，虽然没有什么很大的利益冲突，但我们都是口无遮拦之辈：心情不好了就发疯。
玄之玄终于笑了笑，这时又骄傲起来：“我可是比那些羊羔知道得多多了———换任何一个人来，你的收益都不会大。”
真想让他们知道玄之玄喊他们羊羔。
“你来确实也挺好的，我好省了那些客套话。”我扯了扯嘴角，侧身让出一条道：“进来吧。”
古铜铃响了才片刻，修真院内此起彼伏的哄闹声就盖过了巨铃的声音。随后便有许多学童嬉笑打闹着从广厦中跑出来，有些走得急，连包袱都舍了，整个院内都是欢欣的气氛：这是修真院要放旬假了。
我在草亭里约见了几个墨者，刚开口要吩咐事情：“我要去域北走一趟……”亭外学童的声音突然漫过了我的声音。
“师者方才说什么？”训练有素的墨者偏了偏头。
“……我说，我要去域北一趟……”噪声又盖过了我的声音，这次连我自己都听不清了。
我无奈地望了眼亭外那些学童，虽说他们是为天元伦魁而培养的，但到底都是孩子，玩心克制不住。
我原先想让几个墨者回居所替我和默苍离说一声，让他不用等我回去。罢了，人多眼杂，我自己回去说吧。
我摆手遣了墨者，打算再喝一盏茶再起身。这时手边霎时隐现一团小气旋，我愣了愣后条件反射地抬手握住，摊开手掌发现是淡绿色的天志令羽。
「本月初一未正于议事庭 」
算算时间，差不多明日确实是例会的时候了。只是我原本以为默苍离会取消本月的例会，因为我和他两人至少得留一个人在道域，脱身不开。
我打算先舍了域北的事，回去和默苍离确认一下例会的事。回到居所之后我便直奔书房，他在滕竹书架旁的软席边，看起来在等我。
我上前坐在他对面，直奔主题：“明日的例会你回中原吗？”
“不，我在道域约见长师者。”
“那我回去。”虽然不知道他又打算设计谁，但我确实太久没回中原了，有许多事挂念。
我得去黑水城看看碧落村的那些遗孤们情况如何。另外，如果时间允许，还想请废苍生帮我修整一下佩剑丹覃。
一想起丹覃就使我头疼，我先前不慎使它有些豁口了，所以许久没再用过。问遍了中原的剑匠，却没人能修。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委托废字流。
因为丹覃是师父请大匠师打造的软剑，承袭的剑招可以及时顺着刃边消散，大大减轻了用剑人的手腕震力，非常适合先天经脉细微的人使用。
但是我早年住在黑水城的时候，和废苍生结下了不少梁子。而且前段时间我强行要让碧落村遗孤迁入黑水城居住，又和废苍生吵了一架……
——但是如果有默苍离的委托信就好办很多了。
我抬眼看了眼默苍离。他今日装束随意又淡雅，披了素色的衣衫，青丝只挽了一半。
这时他正微斜地倚坐在竹书架旁垂眸看书卷，他手中执了半卷，另一半散开铺在地上，一缕发丝随着他微侧头的动作从肩上滑落，垂在他白皙的手边。
这画面太养眼了，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再三确认他现在心情不错，然后轻轻喊了他一声：“钜子？”
“嗯？”他疏懒地抬眼看我。
我和他谈条件：“你介意给我写一份手信吗？我想请废苍生帮我修丹覃。”
“他不是一向很怕你缠着他吗？”
呃呃，再和废苍生吵一架也不是不行，但是效率太低了，况且修丹覃的事毕竟也是我麻烦他。
见我没回答，默苍离浅笑了一下然后搁下书卷说：“过来。”
我兴奋地起身，帮他整理了散落在地上的半卷长轴宣纸，收拢卷轴后坐在他身边。
默苍离抬手把我的高马尾拆了，然后用一支我不曾见过的发簪替我重新挽了，随后他低垂了眼眸轻声说。
“替我留心尚贤宫。”
（二）
铁骕求衣从曲折的阵法屏障里弯过一个角落，一步踏进尚贤宫地界。
辰初方过，将秋的清晨笼罩着深林标配的朦胧，常住尚贤宫的人又少，更显得死寂，此刻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民生凋敝。
铁骕求衣脚程快，迅速到前殿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太叔雨估计还在偏房里，其余同僚则是还没到。
他双手背在身后从偏侧的廊道又转回议事厅，当即决定先离开尚贤宫，下山去消磨半个时辰再来。
当他脚步越来越快即将要走出尚贤宫外围时，忽然眼前的结界一片蓝色的阵法出现，闪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铁骕求衣当即又想掉头就走，玄之玄却没给他机会：“老二，你怎么？”
铁骕求衣从容地说：“从军多年，早起习惯了。”
“哦。”玄之玄想了想后又说，“不过我没问你怎么来得这般早——况且你也不是最早的，我已经下山巡逻了一个时辰了。”
“……”要论谁最卷，谁都比不过玄之玄。
“那你的意思是？”
玄之玄眼神微闪：“我只是在想：怎么你也来了——今天，钜子可是绝对不会出席的。”
（三）
我今日心情颇好，很久没有那么事事顺遂的一天了。
我大清晨就到黑水城了，给碧落村的遗孤们挨个做了检查，他们身体状况都非常好，没有受到初代不死药的影响。其中还有好几个正值发育期的少年还长个了，才半年不见就快与我肩头平齐了。
丹覃的修补事宜也很顺利。起初我刚到破窑，废苍生丢了手头的活就想把我赶出去。
但是当我给他示意了那日默苍离赠我的木簪，他就如鹌鹑似的抱着丹覃拿去修了———这让我很爽，有种复仇的快感。
此发簪名“浮云”，上等的金丝楠木雕出两朵镂空浮云，云间又饰以掐丝符文。意在指视身外之物为浮云，放空一切。在浮云下有一暗扣，稍用力就可旋开，显出一个暗格，内雕漆金篆体“墨”字。
“浮云”簪和“鉴世”镜皆是出于废字流，归属于墨家的物件。所以废苍生一见此簪就知道我是带着钜子的指示而来，自然不敢和我多废话。
忙完这些正好是正午时分，我去了风明雨盏的酒楼好生招待了自己一顿，然后再往尚贤宫赶路。
此行是赴例会，我刻意把浮云簪从发间取下来，藏于袖中，换了一支随意的化蝶木簪稳定高马尾，然后掐准时机到了尚贤宫。
我一步跨进议事厅的时候，内中已燃起了烛火，一阵寒意突然爬上脊背。
虽然只是午间方过几个时辰，但我们都熟悉尚贤宫特意隐于黑暗的构造。
我方才一抬头扫视了厅内，刚想收回目光时猛地对上了老六的目光，他微一目斜，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圈烟雾。
我对老六属实是了解甚少，只晓得他姓“庄”，有烟瘾。又因为负责的地界未开而四处漂泊，致力于修补墨家藏书《风土志》。
我慢慢向堂内走去，开始思考坐在哪里比较妥当。
先前我和老二因为碧落村之事，结下许多怨怼；
老三因为海境“三王之乱”而分身乏术，合情合理缺席了例会；
老四和我都是做情报的，和他走太近恐怕要惹祸上身；
我和老七向来不对付，又不了解老六，恐有勾结之嫌；
老八…他是个疲软的主，大有和我争墨家第一摆烂人的势头，也不适合。
我和老五因为先前清明例会一同被钜子软禁，勉强有些交情，又不显得太明显———选老五最合适了。
于是我直路走向了老五，一边在她身边坐下，一边仿若无事地开口：“怎么老六也在，太难得了。”
老六五湖四海地走，赶不回尚贤宫是常事，所以是例会常期失踪人口。想当初我可是很羡慕他的，都有特批的权利，不用开会。
老五抬了抬凤眸，细密的羽睫在玉面上投下一片阴影。然后缓缓把茶盏放下，全程动作优雅地连满头珠玉都不晃动一下。
“是啊，所以说，多有意思啊…老大一出事，这满厅的反骨，就一个个忙着赶到钜子面前表忠心了。哈哈。”
“老大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很迷惑。
老五闻声一脸警惕地瞥了我一眼。
这时老四按捺不住了，落落大方地往我们方向走来：“诶？你这段时间不是在道域吗？怎么连你都不知道老大怎么了。”
老四这就出卖了我在道域这件事，我以为他起码还能苟一段时间。此时全堂的人神色都微妙起来。
我接过他的话说：“我确实是在道域。可是我的目标是阎王鬼途，道域又幅员辽阔，碰不上老大也很正常。”
他们明显是不相信的，虽然嘴上说着老大情报管理竟这般好，半点风声也不曾走漏，但还是有意无意地与我提起些老大的事。
“那你可在道域见到钜子了？”
“…没见过面，但他确实在道域。”我中规中矩地回答，想了想后又装单纯：“难怪钜子迟迟不到场，原来是在道域还没赶回中原。”
“据传老大在积极接触阎王鬼途，这事你可知道？”
我一问三不知：“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脸色愈发暗了暗，因为问了这么多，我回答的都是众所周知的垃圾话。
但我不全是演的，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先前有准备好两套说辞，是关于老大的两个截然不同的说法。但是在来之前没有与默苍离对好口供，导致现在我不清楚应该透露哪一个…
———万一穿帮了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他们搜肠刮肚问了这一大圈，我大概能确定他们对道域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此看来，老五那句模模糊糊的“老大出事了”，也是个陷阱等着我跳。
但是他们应该隐约感觉得出，老大在道域和钜子翻脸了，所以本次例会都赶来了，只是为了排除自身的嫌疑———正如老五说的那样。
我这种回答问题的态度让他们很挫败，于是他们又坐回自己的座位，开始不咸不淡地随便聊几句。
所有人都知道钜子不会来了，但是所有人都不敢走。我们在议事厅枯坐到酉时，然后纷纷离场。
有些路途近的当晚就离开尚贤宫了，我也想走，若是这样我次日凌晨就能回到道域。
但是还有几位没有离开，留宿在客房，准备次日再启程。默苍离又嘱咐我留心尚贤宫，我便也只好在这里暂住一晚，等所有人都走。
（四）
我抱着一捧白烛上了藏经阁，今晚得时时留心，恐怕是要难眠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去藏经阁看会儿书，凑合一晚。
我用浮云簪开了藏经阁的不少藏书的权限，除了仅限于钜子及其传人等级的几大部墨迹，其余书都可供我翻阅。
我根据道域的关键词，检索出了不少古籍和档案，按照这些材料的记录顺序挨个铺在地上。
古籍多是些风土人物轶闻，我翻上一遍后便弃在一旁。开始翻看驻守在道域的历代九算上交的手稿。
从初代九算的月度报告开始，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来自琅函天的实况记录。
我先寻了琅函天的这几份，若我没记错，默苍离有拓印一部分带去道域。
“四宗纪七甲子，逆一年，两年……十年！”
我非常惊喜，翻开十年前的道域大事纪，果然有记录「桃源水灾 」。
自那日咏天涯与我提过这事，我就一直好奇逍遥游平了水灾后是发生了何等吊诡之事。
「休琴忘谱携泽国战图出，水势得复。初，学宗一时风头无两；后有言称桃源水失意源自学宗之手，辱休琴忘谱以哗众取宠之徒……阴阳学宗之失势可垂垂见矣 」
“……”已经不知道怎么评价了，真是离谱事，道域人还真是偏爱阴谋论。我又四处翻了翻，再也没有一处提到这场多年难遇的大水患了。
我坐在木地板上翻阅，支起左腿，托腮想了会儿：真是不容易啊，十年前还是心高气傲的性情，初现江湖就遇到这等事。难怪后来说什么都不肯涉红尘事了，高坐明堂也省却那些无端烟尘。
“砰———”楼下突然传来巨响。
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挥袖熄了满地的白烛，从一侧敞开的露天走廊上翻身而下。我方才是在藏经阁三楼，此时借着轻功的气旋稳稳落到了二楼。
那发出巨响的人此刻就与我相隔一个檀木纱门，见我已站在纱后，终于息了手头那折腾的活。
我猛地把纱门移开，来人真是出乎意料：站在门后的人竟然是玄之玄。
玄之玄连嘴角都不屑勾一下：“你也没睡啊。”
“我要是睡了，你怎么找我？”我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们会带着东西来找我，只是没想到来的人是你。”
我和玄之玄向来不对付，虽然没有什么很大的利益冲突，但我们都是口无遮拦之辈：心情不好了就发疯。
玄之玄终于笑了笑，这时又骄傲起来：“我可是比那些羊羔知道得多多了———换任何一个人来，你的收益都不会大。”
真想让他们知道玄之玄喊他们羊羔。
“你来确实也挺好的，我好省了那些客套话。”我扯了扯嘴角，侧身让出一条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