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豆生、遥寄的可是相思意。

    会捎红豆这等有调|笑意味的物件,我脑海中瞬间浮现了那个笑语嫣然的紫色倩影。

    …是了,老六独身一人来见钜子,到底是一步险棋。若说背后没有九算其他人参与,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我迅速垂了眉睫,移开目光去不看那株红豆。我恐身边的默苍离察觉出点端倪来,又急急地抱起梅枝:“…枝上见虫了,我先拿去洗。”

    我站起来的同时,默苍离也起身了,他快一步绕过我,握住我的手低声说:“水凉,我来洗。”

    其实默苍离玩的不过是个文字游戏,轻飘飘说能进黑水城还能是谁,但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来的人只有老六一人。

    那么默苍离为何要隐瞒老五的行踪呢?

    我被他攥在手心里,抬眼眉目弯弯地端详他。而他垂着眼回望我,眼尾逐渐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有几分琢磨的意味。此时不像是恋人之间的眼神缱绻,倒像是回到了尚贤宫钜子和九算的时期。

    他不想解释,不说,那必是有他的计划,而我只需安静配合他便可以了。在我们之间早就达成了此等默契,只是…

    默苍离垂眸看着我,忽又羽睫一颤。

    诶呀、真是不应该…我在心中暗叹一声。

    凰后真是搬弄人心的高手,一小捧红豆,就惹得我对默苍离心生猜忌。

    互相对视了片刻后,我便松手了,默苍离若无其事地接过梅枝后又去卸了宽袖长袍。我随他走去庖厨灶火外的浅池子边。

    默苍离瘦白的手浸入水中,与那生嫩的梅枝交相辉映,一时间辨不出哪个更好看。

    我在一旁静静看了会儿:“方才我见了老三,他对海境显得偏颇,气性与你倒是有些像。”

    “他自求学起便心气天高,屡教不改。”

    他那么聪明,肯定听得出我虽借欲星移,实则在与他说海境之事。但他中规中矩地这般说,明显是不想与我谈论。

    我又想了想,试探说:“此事了…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默苍离随手捻掉了几枚不甚神气的叶子:“不留了。”

    我愣了愣,有些震惊:“要做到这种程度吗?”默苍离从来不说笑,他说不留便是不留。

    他又轻声补充说:“我不想骗你,但只有做到这种程度,此事才能了。”

    要杀几个?一个不够杀鸡儆猴,那便是三个五个……或者他的意思是除遍有异心之人。但偌大的墨家,最基本的中枢运转和建设都需要九算各门的力量。

    我皱眉说:“我不同意,即使不论扩充墨学,墨家需要维持基础生命力——”

    默苍离打断了我,语气冷萃:“我不想与你谈论此事。”

    他此时转身垂眸看我,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让我心头一颤。我此时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长而微卷的羽睫与微蹙的眉峰。

    默苍离生气了,按照他以前的行事作风,如今对我的态度已经算得上是客气忍耐。

    我忘了、与他以恋人相处多时使我险险忘了,默苍离其实一直是墨家那个说一不二的最高权威。

    我定了定颤抖的双手,抬头望进他那深邃的琥珀瞳色,硬着头皮继续说:“…光是墨迹的编纂,就需要万千使徒的情报中枢才能成事。只是我与老四向来不合,这才将中枢拆做青鸦白鸽,各自理事。除却墨迹之外,还有巡守各地之职……”

    默苍离继续看着我,沉默不语。他这样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我愤怒地说:“你不相信我吗?!”

    “那你想怎样?”默苍离轻声笑了笑,眼神里分明是玩弄之意。

    如果此刻站在默苍离面前挑战权威的人是九算其余随便一人,他早就让对方闭嘴了。

    对于我,默苍离还是讲究一点情分的,虽然不清楚他是否真心愿意听我说,但这种机会非常难得。

    我深吸了口气:“我想让你收权改革。墨家的架构从来都是让九算掌握实权,这本就是不合理的。即使不在今时今日,往后十代百代也难免内乱。”

    默苍离垂眸开始沥梅枝,另有一个褐衣的小厮抱了个奶白包釉的双耳瓷瓶过来。默苍离对我的态度那么随意而轻蔑,我觉得心上像泼了冷水。

    “…你应收了老六的百物阁、老四与我的青鸦白鸽、轮转其余几人的使徒名册,更新藏经阁档案等级。对于外务,只要过了请示期,就实时放权。”

    「你要养着九算,而不是压迫九算 」——这句话我始终没说出口。

    默苍离见我沉默了,抬眸看了我一眼:“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去静一静。”

    我无奈又无力地看着他,这可能已经是他对我最后的温柔和底线了。

    ……真是山颓木坏、神明难返。

    (二)

    睡前思绪万千,难免在睡梦里诸念缠身。师父拨开尸身,天光乍泄,那素白的身影又化作春盏中一缕烟,悠悠转到尚贤宫。那四角屏风后的刀光剑影落到某处,引起惊鸿画角哀。

    我悠悠转醒时,忽觉身边被衾一片冷意,默苍离没回来睡吗?

    我迷蒙地支起身子,在卧房内寻找他的身影。寻没多时,发觉他原来一个人坐在外室。内室与外室之间以一帘隔了,但具是高梁木桁,视野通透。

    默苍离独身一人倚坐在外室的茶桌软席边,身侧的轩窗半开半掩,隐约可见窗外中天悠悠悬着一轮月,又飘着微雪。默苍离披着素薄的寝衣,月光染了,偏生了他一身的霜。

    相识那么多年,也不是第一次发觉他好看得那么惊艳。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可能是月圆霜好、也可能是睡前的争吵让我心生愧怍……总之我看着他,心中滋生了一种深深的悲哀:好像他是一个偶居人间的旅客,随时都可能离开。

    薄衣素裳,雪落月寒,他冷不冷?天上宫阙总不如人间烟火暖和。

    我猛地起身,扯过一侧他的短绒氅衣,赤着足跑到外室。默苍离还不及反应,我就给他披上了氅衣,跪下来从身后双臂紧紧环抱着他,将他裹在外氅中。

    此时我一低头,正好可以靠在他的肩窝。默苍离抓我在他腰侧的手,想解开我的桎梏,但无果,只好凭感觉伸手过来捋了捋我的刘海:“…吵醒你了?”

    “没有。”我蹭了蹭他的肩,“…我自己醒的。”

    默苍离手心若即若离地抚着我的脸颊:“…墨家有两种教育理论。九算张狂浪漫,钜子固执务实。两方的理论冲突长期存在,才让墨学维持生机、渐趋完善……“

    我抱着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继任后独身已久,我早习惯沉默。有时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有时只是懒得。今日与你说此事,是不许你自责。九算掌外务,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为什么?我从九算的立场质疑你、你就不会伤心吗?

    “…如果有那一日,我希望你带着自己的理念,即使站在我的对立面…”

    不想听了、、

    “…至于这些,本就只是我需要面对的,你不必陪我一起承担。”

    不想听、我不想听了、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一短路,突然出声打断他:“…你饿了吗?”

    我、默苍离:“……”

    我在庖厨起了灶火,在后厨寻见零落十几种菜蔬,还有几尾活跳的鲜鱼。于是捉了一只,手法利落地去了头、剔了骨,又片了鱼身。

    捞了酸菜洗净,细细切碎,与鱼片一同焯入味后又下了面条。待到面条粘糊香气四溢后,我洒了香菜并芝麻碎,最后淋了热油。

    好久没下厨了,一气呵成做了夜宵。

    默苍离应该是不饿的,但他怕拂了我的意,取了两幅竹箸来,捧场得很。

    这时夜深人静,庖厨面风的那一缘,可见庭院的幽幽烛台与满天纷扬的细雪。又和默苍离在后厨潦草就着矮凳相对而食,这时我觉出一些温馨熨帖来。

    我吃了几口,抬眼看默苍离。面食热腾腾的水汽,衬得他面上略显红润。

    我说:“你别想赶我走,我那么惜命的人,是不可能与九算那群人入伍的。”

    默苍离搁了箸,抬头看我。

    我在他开口前又说:“等内乱事了,我就搬回尚贤宫住,再也不走了。你那庭院太寒碜了,我要好好整饬一番。”

    默苍离浅笑了笑:“听你的。”

    我又不满意似的拨弄方才我们一同蓄的梅枝,嗔怪道:“都怪老大在道域拖延,今年没能赏到中原的梅…”

    “来日方长,明年不晚。”

    我兴起说:“好啊,那你明年不但要陪我看梅,还要看落樱、春桃、扶桑、夏栀……”

    默苍离蹙了眉,大概是听烦了:“我以前怎么不知,你那么喜欢花?”

    我搁下竹煮,差点没跳起来:“我哪里是喜欢花,明明是喜欢你!”

    (三)

    收了欲星移的传书后,我掐准时机,姗姗来迟,到无影阁时已经是最后到场的一个了。

    欲星移照理在阁外等我,见我便说:“老六召众人,这事你可知?”

    他们那么惊讶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庄老六与诸位同修不曾深交过,性格手段莫测。但我既早知道老六瞒着众人去了黑水城见钜子,就知道他是迟早要动作的。

    我抬手指了指阁内乌泱泱一片人影:“…现在不是追究知不知道的时候了,先进去吧。”

    我们一前一后入阁后,老六就坐在那高堂正中的位置,半眯了眼瞧我们:“劳烦诸位过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虽说诸位利益一致,聚在一起,但难保不会有那么几个不与众人同气连枝的…”

    老六抬手颤了两下烟斗,烟灰簇簇落下:“师弟有一良策。我要将墨家使徒全员重组重编,在内乱期间,一律由情报中枢调度。”

    我眸色一暗,猛地一抬头与欲星移对视,他紧蹙了俊眉回了我一个眼神,随后当即出声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与老六想一块去了。”

    “那是最好。”庄老六笑起来,暗红的瞳把欲星移定定望住,“重编上万人可不是小事,如今若有老三一同行事,想必可以迅速落实。”

    “稍等,”玄之玄突然出声道,“我还未表态,你们两个这就安排上了?”

    果不其然,玄之玄是九算之中,最舍不得门下众多使徒的那一个。如果被知道全堂内至少有两批人都背着他在谋划重组墨家之事,恐怕会气得不轻。

    “……”好吧、他马上就要知道了,只有他游离状态外。

    “老七,若要投议表决,就迅速吧。”铁骕求衣负手在前。

    玄之玄这时恍然:“老二老三、原来你们…”

    铁骕求衣催促投票,就是摆明了对于重组墨家之事,先前与欲星移有过联系。虽然暴露地如此迅速,但我知道,是他们急了。

    庄老六抢在众人之前提议重组墨家,甚至连后续调度人员的情报中枢他都有意,一定是想抢下主动权。

    谁来重组墨家,谁来主笔使徒册。这就是主动权。

    而欲星移与铁骕求衣也想要主动权,他们此时只好通过争取时间差、迅速走九算表议的流程。

    玄之玄被暗算了一著,才知晓九算重组墨家的谋划,最是没有权威拿下主笔的位置。

    琅函天事事被我压迫,如今手下无人可用,这主笔,量他也不敢拿。

    容老四心心念念只有那情报中枢,应该会弃票;太叔雨如今需守尚贤宫与藏经阁,虽说是适合主笔的那一位,但他大概率不愿意站到矛盾中心。

    这两人不是问题,但是…我瞥了眼凰后,既然她也见了默苍离,那么老六会不会为她争取主笔?

    凰后与我目光方一交汇,便缓缓抬手抹了下嫣红的唇,凤目微一斜:“这重组的大事,便交你们吧。吾可不愿意劳心劳力如此。哎呀~”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那株红豆果然是她有意留给我的!

    欲星移挑了挑眉,至此局势明朗了许多,凰后果然是破局的那一票。

    玄之玄见局势如此,便散了众人。九算投票表议都是盲投,从不安排在一处。

    众人一散,欲星移眼神示意我。我去无影阁后廊转了一圈后,迅速以轻功跟上他。

    铁骕求衣与欲星移正并肩往阁外而去,我快步跟上两人:“你们去蓝桥春雪吗?!”

    “嗯。”铁骕求衣沉沉应了声,“…去见庄老六。”

    “虽说如今局势还算清晰,但难保老六不会拉拢老七。毕竟对于老七而言,”欲星移顿了顿,抬手拨了下垂落到眉间的碎发,“…率先结盟背叛他的人,是我。”

    “真要追本溯源的话,是老七先整出担保书那一套,明里暗里要以暴力手段夺权。”铁骕求衣幽幽说。

    “……”是这样的,但凡九算以不正当手段杀了默苍离,强行让止戈流易主,也在墨家之中,能以那份众九算按押过的文书,正当上位。

    我只好安慰说:“先不想担保书的事,若真有那一日,再革下来便是了。毕竟是老七先打破九算的平衡在先——”

    我忽的噤声了,我们三人猛地脚步一停。

    阁外立着两人,一人蓝衣蓝袍,抱秀剑在胸;另一人紫裙华裳,妆容艳人。是玄之玄与凰后。

    铁骕求衣斜目看了我一眼:“你先走。”

    欲星移慢吞吞地说:“…早知道会有那么一日,老小,去蓝桥春雪,别忘了我们的安排。”

    我会意,“我知道,我会抢下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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