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浣之能再次和母亲相见,回到自己离家之日——事实上,她已在梦中无数次回到过去——

    那天有太阳,晴空清爽,扫了积雪后,檐下的冰柱化得很快,一滴一滴地化出水洼。她穿着狐皮大衣,几乎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观察庭中鲤鱼池里的紫背乌龟到底有没有睡着。洒下鱼食时一池彩霞般荡漾开的鲤鱼上前争抢,这只游来时挡了下左边那只,另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鱼又懒懒地摆着尾巴在水中漫步......她看得入迷,连衣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脏雪都不觉,半个时辰后保姆来查看,才堪堪拂去。

    傍晚时分又簌簌下起了鹅毛大雪,花园中被年纪尚小的家仆堆出雪人,憨态可掬。一家人正于廊下赏雪时,管家突然来报,无眼法师求见冬家一族的主事人。

    也就是父亲。

    夜色渐临,大雪无声无息下着,屋内木柱之间帷幔厚重暖和,左右置着暖炉,中央的火堆上有一壶好茶在烹。座椅后施施然并列屏风两盏,上有华丽精致的花簇团锦,出自上好的绣娘之手。浣之看家仆来报,法师拒绝用膳,只想与家主一谈,随便找了个借口脱开乳母和侍从的纠缠,小心翼翼地摸到大厅后面,仗着前头明烛长燃、灯火并通,扒着屏风边缘开始偷听。

    “如果您放任她留在族内,只会造成不必要的灾祸。”

    对话似乎早已开始,现在进行到了关键部分。浣之在心里偷偷懊悔没有来得更早一些,强忍着好奇心继续听了下去。

    “......您还不明白吗?随着时间流逝,神器的力量只会——”那和尚压低声音,言语间却透露出了些严厉。“只会愈发强大。”

    后来她才明白,这样的严厉,对凡人来说,已然和肃杀无异。

    从她开始听就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这才长叹一声,却没有多少惊讶。“你并不觉得神器会破坏玄武国,你是......世间至尊所求的从来便只有一物,多少武学大家,生生毁在这里......但从她诞生时,我就做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准备......会有人来抢,我便和梅花大侠交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那我就从小到大不让她沾一点武学。事已至此——”

    另一个声音幽幽叹道:“事已至此……”

    什么“神器”呀、“她”呀的?浣之迷惑不解,彻底被两人的话绕晕。她偷偷漏出一只眼睛,隔着两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帷幔看过去,如烟似雾的青黄色里是一个五官模糊的修长人影。

    冬家在东南的确巨富,且被道上人默认为玄武国第一家族——虽然打下江山的是父亲的父亲,而又是得了宫中大赏才有通天权势,后来的子孙得福泽荫蔽,其中不乏武学高手。只到了父亲这一代,天赋最好的几个孩子相继夭折,听说……最后是浣之的奶奶以小女儿为血祭,在天山搭了祭坛,才求得上天庇佑……这事还是乳母悄悄说给浣之听的。

    大家族的起始少不了鲜血淋漓。浣之现在细细想来,不就是有人看不得冬家独大,下阴招以求制衡么?

    “你未历元年的定国一战,自然不知神器作用……”法师顿了顿,“和让其发挥效力的方法。”

    *

    柒沉寂于断崖下的阴影。“佢后来究竟讲咗啲咩?”

    “你一路过来,杀了多少人?”浣之伤心欲绝。“你又还要为我杀多少人呢?”

    “我搏晒命咁杀。”柒咬着牙,想到多问也只得多些残忍,不得不停了话头,扶住浣之较之先前愈发消瘦的肩膀。刹那间,悲凉和不忍一齐涌上心头。“我们呢啲刺客,边个手上唔沾血嘅?我帮你杀人,自然好过为咗嗰个要你命嘅男人杀人!”

    他眼里运功带来的猩红还未散去,又一路辛苦地护她到此,本已经劳累过度,听她讲起过去,又多愤恨几分。浣之被首领那样折磨过后,看到血红的双眼便不可控地回忆起那夜火光冲天,热浪掀翻铜炉铁锅,她每踩一步都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饥肠辘辘到想把自己生吞活剥......暗无天日的水牢,虚脱后便被灌下一整晚参汤,然后便再投回水汽迷蒙的青苔窝里,等着下一次被狠狠揪着头发拎出水池……

    此处山崖形状奇异,质地不明,断崖下偏偏凹进一块,奇得刚好做了她们二人的容身之处。几步外就是灰暗的山溪,既不清澈也不平和,粗粝狂飙的巨石扎出河床,只有尖端依然锋利。

    她气若游丝,伏在他身上默默地流泪。“如果真的不能够抵抗……”

    “总好过寂寞。”

    她抬起头,以为自己再次将耳中幻想出的混响人声听出实感。

    柒闭上眼,感到鼻侧不属于自己的软绵绵的泪意,缓缓地顺脸颊划下来。“我唔会让你死。”

    她哭出声来。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恍出一分几乎不存在的怯懦……怎么会……我怎么会……

    “我谂,”开头的声音很轻,直到后半句才渐渐有了实感。

    “你唔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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