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白幡绸,吃饭要把残命留。”

    “残命留,吃肉肉,晒着吃,烤着吃……”

    冷风漫溯,寒光浸骨。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穿过雪峰、穿过山坳、穿过幽夜,传到一双被冻得通红的耳中。

    一个长着瘌痢头的男人在凌乱飞舞的雪花中兀自呆立,他嘴唇发抖,四下张望,却听得那声音戛然而止,山中顿时寂若无人。

    他捂着心口,提起一口气,凝神细听,又听得天外回荡起两个声音:

    “一步一远无归期,大雪一埋长叹息……”

    “一步一远无归期,大雪一埋长叹息……”

    这声音中夹杂着孩提嘤嘤的哭声,不,仔细听又像是痴痴的笑声。

    他打了一个寒颤,随着砰通砰通的心跳,他想起了此山的传说。这是一座被赋予厄运的山,山下的人说它会吃人,而且专吃——相公!

    瘌痢头嘴唇发紫,但仍强迫自己镇定:“呸,老子偏不信邪!这山中如果真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氏族,定有几代人流传的宝贝!富贵险中求,该是老子的!”

    “嘭——!”突然山上一声巨响传来。

    只见一棵棵腰肢粗壮的树被连根拔起,携着山崩般的碎石向下速速滚来。瘌痢头见势不妙,急急向一旁跑去,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霎时,他眼睛一亮,瞳孔微缩。

    一条血河沿着山路向着他奔流而来!

    “啊,啊~~~”瘌痢头连连后退,然而,他还没走两步,眼前的血泊中竟出现了一个恍惚的身影。

    那竟然是一张——人脸!

    一张若婴儿大小、色泽黢黑,似中毒的人脸在血泊中望着他。并且,那脸上还挂着一双竖着生长的眼睛。

    它的眼睛一睁一闭,看它的眼睛也跟着一张一合。更恐怖的是,他的心随之一颤一颤地狂跳,好似整个天色也发生了一明一暗的变化。

    瘌痢头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浑身哆嗦,使不出一丝力来。

    随即,山中传来如蛇游走般嗖嗖的声响。瘌痢头呆立原地,但他的神识已跟着远方的动静飘走。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地面,一点点向他爬来,或者说向着这汪鲜红而来。

    一霎那的功夫,他眼前出现了无数张“人脸”。

    不,它们不是人!

    惊恐中,他仍是壮着胆子仔细瞄了那东西一眼。这才发现那人脸后拖着的竟是蛇一般长长的身体。他在山下的镇上活了二十几年,从不曾见过此物。

    这究竟是何方孽障?

    就在他心中盘算的顷刻,他见到那些东西又动了。它们尾巴摇曳,涌出一股力,瞬间传到头顶,长长的信子从乌黑的小嘴中吐出。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吸食着地上的猩红。

    神情似诡笑,又似哀恸。瘌痢头的胸口极速起伏,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慌张。

    “救~~~救~~~救命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长空。

    此时,树上栖息的黑耳鸢被惊起,一只只震动着翅膀,向群峰之巅飞去。雪花却未被这悲绝的叫声惊醒,自顾自飘着,如梦游的人儿一般。

    落在那血泊中,渐渐消融,无声无息。

    ……

    岁月苍茫,悲喜无常;谁被高唱,谁仍作伥?

    在这乱世洪荒中,一名乞讨者,一具动惮不得的“活死尸”,该如何活下去?

    若水镇上,长街一角,暮雪飘飘。

    高阳横躺在喧嚣闹市之中,他衣着陈旧,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着实看不出真实年纪。岁月的风痕也已让他忘了自己的岁辰。

    他通常这般一动不动,只隔半日,才撑动一下腰肢。但脸上即刻就会浮现出痛苦难忍的表情,持续好一阵。

    当地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把他唤作瘫子乞丐。他身边坐着一位姑娘,名叫翠珠,约莫十一二岁。虽也体瘦单薄,但整个人透着一股英气。

    “看!那人在笑!”翠珠晃动着小脑袋,指着自己刚物色好的猎物道,“他高兴时,手笔可大了!”

    高阳的眼珠转动,朝翠珠所指的方向瞟去。见前方一名醉汉行来,如一支乱矢在人群中穿行。他抽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吐出三个字:“看~眼~神。”

    只是唇角微动,他的眉间已然多出了几条隐忍的折痕。翠珠闻言仔细端量着醉汉。

    “你说过,醉酒之人一般眼神放空,但如是喝得尽兴,眼中反倒会充满童真,是憨直之态。”她又摸了摸下巴,“这人虽在大笑,但不似那般快意,仔细听来却是有些~假。而且他步伐也很沉重,是有心事缠扰之相。没错!”

    翠珠转头看向高阳,似要寻求认同。高阳向她微微点头,这是他们早已形成的默契。而后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玉。”

    当时风气,颇有家底的氏族男子,一般都会在腰带上挂一枚玉佩。翠珠好奇地看向醉汉的腰间,果然发现原本挂玉的地方空空如也,即刻心领神会。

    就在此时,醉汉身前走来一个小老头,他头发花白,衣着褴褛,佝偻着背,看样子至少七旬有余。

    小老头和往常一样,看着醉汉走来,迎了上去慢吞吞道:“大爷今日笑得爽快,想来是有好事!”他边说边将陶碗递向醉汉:“您行行好啊!”

    醉汉见此人挡了自己的去路,恍惚中清醒了半分,嘴上嘟囔了一句:“臭要饭的!”他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顿觉晦气,不想霎时怒火中烧。

    啪!他那肥大的手一挥,竟是将老乞丐递来的碗打落。“别触老子霉头,滚。”醉汉怒喊一声,一脚踢出,向老乞丐飞去。

    “哎呦喂!要命啦!”老乞丐连声哀叫,痛得在地上打滚。

    “啧啧!”翠珠沉下脸,拍了拍心口,替老乞丐叫疼。

    老乞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突然一个白色物件从他头上落地。

    “什么情况?”路边一个拿着锄头经过的大汉,本来想扶老乞丐一把,却被那东西吓了一跳。他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柄花白的头发。

    老乞丐顾不得肚子上的疼痛,眼疾手快地捡起发套。大汉却直直地盯着他,准确说是他那一头锃亮的乌丝,生怕自己眼花,还凑近了些。

    老乞丐在他的注视下,心里直发虚,手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发套戴了几次也没戴好,使得大汉都看不下去,好心帮他把发套扶正。

    “多谢,多谢!” 这一声出,老乞丐即刻反应过来,“糟糕,露馅儿了!”

    这明明是一个十来岁少年的声音。

    大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兴致顿起,眼神收拢,似发现了什么机密。

    他抬起手,一把将老乞丐脸上戴的面具给撕了下来。

    “小六!怎么是你,臭小子搞什么把戏!”大汉惊呼起来。

    “二叔,你小声点。”小六急忙瞅了瞅街上路过之人,生怕被以前的施主发现,所幸方才那名醉汉已飘飘然远去。

    “二叔,要饭也是个活计,我凭自己本事吃饭!”小六见二叔已气急败坏,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道,“小六现在长大了,饿得快,吃不饱。”

    “哎!都怪你婶婶。”大汉看着亲侄子那小身板,更加自责,“都是二叔没本事。”

    小六偷瞄着正伤感的二叔,一把抓起他手中的面具,麻溜地跑了。

    他边跑边回头:“二叔,你快回去吧,不然婶婶的疑心病又得犯了!我啊,你就甭管了!”

    小六家原本在这镇上还算颇有家资,奈何爹娘走得早,田地屋子和一些值钱的家当全被几个叔叔强行占了。

    他只得寄住二叔家,但婶婶吝啬,常常连口饱饭都舍不得给他。所以他与翠珠熟识后,就加入了乞讨的行列。

    小六乞讨有一招独门绝技,便是易容,扮谁像谁。高龄凄惨的老乞丐只是他众多身份之一。有时候他还是卖身葬父的孝子、或者被霸占家产的落魄公子。

    甚至扮过女子“调戏”自己二叔,让二婶气不打一处来,总疑神疑鬼二叔外面有“人”。总之他一个月的身份和样貌不带重样。

    小六常说,他干这行是老天爷赏饭吃,因此没脸没皮的给自己取了个外号——百面无相生!

    翠珠见小六的二叔离开,小声道:“出来吧,百面无相生,今天可是把脸丢大了,怪你没眼力。”

    “怎么,难道不是我倒霉?”小六从躲着的墙后走了出来。此时他那白发套和伪装的面具已不见,留下张清瘦的少年面孔,看起来比翠珠年长两岁。

    “刚才醉汉出来的那间酒楼,暗地里是家赌坊,看来醉汉今日应是输了个精光,拿你撒气罢了。”

    小六看了眼横躺在地上的高阳,委屈道:“哎!谁叫我没‘阿兄’指点一二呢?!”

    这时,高阳嘴角一扬,微微拉了下小六的衣角,示意他看向前方一名少妇装扮的女子。

    那女子手中提了一包东西,看起来像是药,她脸色有些苍白。小六睁大眼睛一瞧,对高阳摆了下手。

    “不行,屠夫家的娘子,小气的紧,别的乞儿去她家,还被打出来呢!”

    “胖~娃娃!”高阳意味深长地道。

    “嗯?胖娃娃?”翠珠心生疑问,环顾了下四周,并未见街上有任何小孩。她回味了少顷,心知高阳绝不会说无用之话。顿时眉眼一亮,她将目光锁定在少妇的肚子上,机灵地道:“嘿,看我的!”

    一个身影窜出,她蹦蹦跳跳地来到少妇身旁,少妇瞥她一眼:“走开,没钱!”

    翠珠也不急,跟上少妇的脚步,神秘兮兮地打量着眼前人,过了片刻才道:“婶婶,昨晚一名胖娃娃托梦给我,让我给她阿娘带个话,我见婶婶之貌正是那胖娃娃口中的阿娘。”

    少妇听到“胖娃娃”三字,急行的脚步微微顿了顿,正眼瞧了下翠珠,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开口试探道:“胖娃娃,是男是女啊?”

    翠珠眼睛一亮,却仍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正如婶婶所想。”

    少妇心花怒放:“那是……”

    话未出口,翠珠急忙抢道:“不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哦,对,对!那我儿要对我说什么呢?”

    那一声“我儿”脱口而出,少妇尽是说不出的喜悦。

    “呃……”翠珠则是一脸尴尬。

    “哎!”少妇收起渐展的笑颜,转瞬叹息了一声。翠珠仔细瞧着她的每个神色变化,胸有成竹道:“婶婶可否先听翠珠说几句?”

    “你说便是。”

    “婶婶面色看来不佳,手上还提着药,想来是忧心腹中胎儿所致。”

    “难不成你还会看诊?”少妇脸色急变,满怀期待地看着眼前的小乞儿。

    “婶婶看起来身子紧实,步伐也不虚,不像是有病之兆!至于为何会出现这般症状,这翠珠也能猜度出几分。”

    “那你说为何?”她迫不急待道。

    “婶婶的相公是屠夫,杀业比一般人重,想来婶婶是忧心孩子会有业报。”翠珠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

    少妇满脸焦急:“说来不幸,我之前便有两次滑胎经历,好不容易又有身孕,怎能不忧心,你说该如何是好?”

    “婶婶别担心,昨晚我梦中的胖娃娃让我转告您……”

    翠珠笑意盈盈地将脸贴近少妇耳朵,低语了几句,少妇先是愁苦满面,即刻却眉开眼笑,频频点头。

    临走时将身上所有的骨贝,尽数给了翠珠。翠珠得了钱,按捺不住满脸的笑意,不停地招手道:“婶婶大德,麟儿洪福。”

    翠珠炫耀着自己的成果,回到高阳和小六身边。小六见此,羡慕不已。转即,他心中泛起一丝疑惑,问翠珠道:“你究竟给那婶婶说了什么?”

    “很简单,积福行德消杀业,福泽子孙儿长安。”

    小六眼睛虚张:“岂非有糊弄那位婶婶之嫌?”

    “医师看病开药,病人岂有不付钱之理?”

    “你又不是医师!”

    “那位婶婶之病不全是药食能治的,心病也是病,心药也是药。”

    小六回望着已走远的少妇,见她脚下生风,不到五十步招呼了三个路人,却是心情尚佳的表现,与来时截然相反。他啧啧称奇:“行,厉害!我‘百面无相生’又学到了一招!”

    翠珠抱起双手:“叫声师尊,免你‘修金’。”

    小六灿灿地笑着:“斯~斯人做梦矣!”

    识人相面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对于一瘫一弱的乞丐来说,足以让他们避免这乱世无眼的拳脚。

    毕竟,谁会在乎街头多了三具无名乞丐的尸体呢?

    就乞讨本身而言,高阳全身瘫痪,连拿碗乞要的资格都没有。

    但谁说乞讨就只能跪舔与卖惨?!

    要论起来,这世间诸人谁没有个“乞讨”的时候?

    下属向掌权者乞讨名利,男女向情人乞讨爱怜,众生向神族乞讨佑护。只是“行行好吧!”与“行,行,好吧!”之区别罢了。

    高阳身体虽不能动弹,可识人观心的本事不小。

    他躺卧在地,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时刻巡查着四方动静。

    如是凡人,他能从妆容体相上一眼断出其人身家。

    如是普通妖魔,他也能从气息中察觉其非人之相。

    另外他听力也异常灵敏,尤其能从脚步的声响中感知出来人的情绪。

    如步态沉重之人,则心绪烦扰;步态轻快之人,有喜事临门。

    步态急促之人,是为有麻烦缠身,至于是自身有麻烦还是找他人麻烦,皆有之。

    要做到此般观之入微,察之入理,其人需对医学药用、人伦情常甚至人心权术都专精覃思。

    而能做到这些的,又岂会是区区一名乞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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