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十年过去。碧玉春竟然成了天下第一酒坊。

    因着这味独家名酿,六界众生不惜为它奔赴千里,经悬崖万仞,百步九折,跨越蜀山天险与平日势不两立的异族同桌共饮。

    有道是:“碧玉坛中敛春色,芳菲化酒去干戈。”

    传言,此酒入口甘美,入喉净爽,入心尚善。千般恩怨,万般情思,饮之都如月移花影,一缕随风去。

    传言,碧玉春酒坊接待一切众生。凡踏入酒坊者一概而论:无族群,无贵贱,不究过往,不问前程。不准私藏倒卖,不准嘶喝争吵,不准私斗打杀。

    当然,此间好事者、挑衅者、发疯者不计其数,但发难当即就会被丢出酒坊。那些人事后还会遭到莫名暴打,据说出手之人神力无比高超,打人跟逗猴似的,大多都是连夜逃出若水镇的。

    又有传言,这酒坊有一门独特的营生方式,每日允许一人将一百坛酒送出若水镇,要喝酒还是买卖悉听尊便。若是在坊中看到那种青筋暴涨,笑不可遏,突然财大气粗之人,不用想也知就是当日的幸运儿,简直是烧高香得财神爷送钱了。

    随着各种传言如生了翅膀般飞入九州各地,闻言来到若水镇的人络绎不绝,使镇上繁华更甚。此地成为九州大陆最鱼龙混杂,也最与世无争之地。

    无人记得从何时起,碧玉春已然被琳琅满目的各种店铺围在了镇中心。偌大的一座楼宇,足有四层高,画栋雕梁,气势恢宏,在若水镇上独成一道风景。

    渐入夜,碧玉春酒坊外就会挂起满天灯笼,空中高高伫立的酒幌随风飘摇,迎来送往。

    “悠悠岁月兮,光影一刹,日日人间兮,生死一壶。”这日,酒坊中传来一声呓语。

    高阳仍是闲坐坊中,躺卧在一展屏风后,半醉半醒地看着戏台处正上演的大戏。这戏讲的竟是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旷世大战。

    “一边是随你征伐九州,情如手足的同袍;一边是你的臣民,这群猪虏,高阳帝君,你是救谁呢?”

    酒坊中央的戏台上,站着一名年约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他身形与高阳颇为相似,算得上英姿挺拔,扮演的是“先神之神”,而此人正是小六。

    小六话一出口,透着凛然霸气,全然不见少年时的清瘦孱弱,却保留着当时扮演起人来惟妙惟肖的表情,让所有在场的酒客如身临其境。

    戏台一角,坐着一名七旬老者,人称老瞎子,他身背一把三弦琴,闭目扫弦。

    伴着肃杀的旋律,酒客们听到“猪虏”二字时,皆是面色一冷。

    “救同袍,这天下陪葬;救天下,就得散尽你的帝王血,你与他们一同形神俱灭。”“先神之神”声音上扬,琴声也跟着铿锵激昂。

    “即便我等与万民全都命殆,你也赢不了,不过是证明,你又多错一次罢了。”站在“先神之神”对面的一名少年蔑视地答道。

    少年只有十六七岁,但长相英朗,饰演起天地共主来周身透着威严,全然看不出原来也是一名盲人,酒客们叫他小瞎子。

    “先神之神”嘴角一扬:“困兽之言。”

    “天地共主”严肃道:“所谓无私之人,虚荣心也是无边无际的。”

    “你,难道不是在说自己。”

    “同袍,我救不了,天下,我更救不了。天地共主,曾征伐九州,收服万灵,如今却让这天下食不果腹,疫鬼横行。何其讽刺!”

    “帝高阳,收起你的妇人之仁。”

    “好一个先神之神,这人间所有祸乱莫不源于神魔乱德,恶无恶报。你造了神,又造了魔,却总在断人的生路,何以为先神?”

    “吾造神之本意,也是愿为俗世之人分担苦难,奈何人心不正,魔生焉!”

    “善恶本无根,从善则善,入恶则恶。这般世间,即便我救得了人命,也救不回人心。这就是你的图谋吗?”

    “小高阳,聪明如你,今天也不过是我手掌玩弄的羔羊而已。”“先神之神”狂声大笑。

    这时,戏台之外传来一个声音:“帝君,我等死不足惜,千万不可被这恶徒威胁。”

    循着声响,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戏台侧面从天而降五人。

    他们正是当年跟随高阳征战天下的“五正官”,五根细长的麻绳从碧玉春的顶梁上垂下,将五人的身子悬吊在空中,看上去如无依的垂柳般随风飘摇。

    “不可原谅!”“先神之神”听到“恶徒”二字愠怒道。随即,他将袖袍一挥,凌空飞出一把短剑,将挂着说话之人的绳子割断,那人顺势从半空中摔到戏台上。

    “啧啧,好狠毒!”现场的酒客们心也跟着一沉,仿佛痛在己身。

    “住手……”

    “天地共主”一个极速闪身,想接住那人,却被另一阵短剑的威势扫开。

    他机敏地躲过短剑,收拾起眼中的悲伤,阴沉的笑声响起:“知道我为何说你赢不了吗?”

    “无谓之争!”

    “不错,神魔皆为人,人若灭,神魔何所依?天下说到底是什么,不过人活着而已。这洪荒万载,人不曾灭,人心便能回正道,无须孰来救。”

    “哦,你是要放弃天下咯?”

    这时,酒客中有人窃窃私语:“这段情节以往好似没看过。”

    “这是最新版,今日首演,简直是值回酒钱啊!”另一人喜滋滋地回道。

    高阳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无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就像故事从来都是虚虚实实,瞧不清真貌一般。

    戏台上,“天地共主”甩袖凝眉:“这就是你给我的选择,真无私啊?”

    “人今日之境地,岂非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每一个当初看似不起眼的决定,都是命数,因果历然,天地无欺。”

    “好个因果历然,天地无欺……天地无欺人自欺!”一句“人自欺”,透着王者的轻蔑和霸气。

    “先神之神”虽已占上风,仍觉得如芒在背,愤然道:“你惹怒我了!”

    又是一阵凄厉肃然的琴声扬起,老瞎子手指飞动。顿时,跌落在地的人捂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被长凌紧紧勒住,从戏台上弹起,飞落而下。

    旁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酒客差点被砸中,幸好都是有身手之人,他们快速闪身。突然,七八个人从台下如恶鬼般涌来,虽是人身,脑袋却是猪头模样,面目狰狞,伸出魔爪,出手便要撕碎那刚飞落下来之人。

    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猪虏”,吓得好多酒客发出惊叫。他们甚至不知这些可怕的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人猛灌了一口酒压惊,胆小些的妖甚至抓起了隔壁大汉的手。如是平时,双方肯定早已干戈相向,而现在那大汉还默默拍了拍小妖的手,以做安慰。

    此时此刻,已不知是人在戏中,还是戏本如斯。

    台上的“先神之神”愤恨道:“那你就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同袍被猪虏一口口撕咬殆尽了。”

    闻言猪虏们纷纷跳起,伸手去抓还悬吊在空中的四人。

    一声绝望而愤然的笑声飘荡在酒坊上空:“要灭吾等,何须你动手,我自己来!”

    啪,书鼓的声音赫然扣响。看戏的高阳也是脸色一凝,心神随之晃动。

    “天地共主”顿感如王者附身:“金木水火土五正官听令。昔日吾等同生共死,平定九州,挥斥八极。然今大业未成,百姓苦难未纾,却要吾等身先赴死,吾兄们可有怨言。”

    “誓死跟随帝君。”被悬挂之人齐声喊道。那名掉落在“猪虏”手中,全身“鲜血”淋漓的人,也视死如归地喊道。

    “誓死跟随帝君。

    “誓死跟随帝君。”

    附和之声四起,酒客们不知受哪般情绪感染,竟全场跟着喊了起来。

    “好,八表来风。”“天地共主”见状气势更足,厉声喝道。

    “猪虏”的嘶吼声飘荡在整个酒坊内,凄婉,恐怖。一阵风穿堂而过,酒客们顿感一阵凉意,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头顶悬吊之人已然不见。

    不知是风凉,还是跟着戏中人心凉。

    “诶,怎么没了?人呢?”

    “哎,化风而去了!”

    “是以风化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曲承云!”台下有人不解,就有人帮忙释义,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眼带珠光。

    一曲琴音起,与这紧张之势不同,那声音轻扬婉转,飘逸如风。高阳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古琴,他盘腿而坐,弹得忘情。琴音、风音,在众人耳边长啸而过。

    “你竟敢用兄弟之命,召唤八方来风,我且看你有何能耐?”

    “八风来表,飞龙作乐,敕天之命,邪佞退散。”

    乍然,堂中风起帘动,靡靡琴声,簌簌入耳。

    “猪虏”身上一股股黑气飘出,“天地共主”站在台上,只见一团团黑气往他身上汇聚。

    台下的高阳闭目,指下的曲声开始微微变快。堂风搅动黑气,黑气被那台上的“王者”尽数吸纳。

    “天地共主,人神共体,不经历化,自得神身。你这般吸纳魔气,便是自毁神体。”“先神之神”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情,却是一瞬而过。

    “神亦何用,人亦何能,魔亦何辜?我高阳,今日散尽神体,就是要让你看清,善恶无关六界之别。”

    “先神之神”冷哼一声,无情之相显露:“如此自大,那你就自食后果吧。”

    他即刻发动攻势,猪虏们如弹珠入体,鲜血喷天。

    高阳的琴声却越发激烈,神色更是焦灼。

    一滴血从“天地共主”的指尖飘起,红珠凝结,灿若孤星。

    血随风动,分化成一粒粒微珠,散落在“猪虏”周身,猪虏竟然从疯狂中渐渐平息下来。

    众人不禁大叹,然而此时,高阳陷入神思。他眼前的不是一滴红珠,而是一片血雨,漫洒天地,滴落在一众猪虏的眉间、胸膛,足下之地瞬间如血海浪涛。

    伴随着疯狂者的哭喊声,伴随着清醒者的欢叫声,伴随着幻化为风的同袍告别声,如盛会般喧嚣,如虚空般寂静。

    此情此景,唤作人间血狱莫不为过。

    “想不到你这般无情,对待同袍之手段,比挫骨扬灰还狠厉。”

    “先神之神”的声音在高阳耳边盘桓,穿越三百年时光,一声声叩响,好似惊雷震破耳膜。

    “今日以吾兄之身,招风作曲,以吾身之血,宁珠成丸,也只能给世人留得一份残躯罢了。罢了……虽命不由人,但我信这众生,可以自己去创造他们的华胥之乡,桃源之境。”

    “华胥之乡,桃源之境——!”“先神之神”莫名大笑。

    听得这话,高阳已分不清站在台上之人是自己还是扮演自己的人。

    台上的戏迎来高潮,“先神之神”狠狠盯着“天地共主”,但后者的声音中越发生出一种气贯长天的无畏与壮阔。

    “高阳及吾兄是做一堆白骨,还是做一场风,抑或一阵雨,又有何惜。谁不是这洪荒路上的一场风雨呢,都是过客而已。”

    “你以为,你能招风化雨救人,神就不能再杀吗?”

    “这世间从来不需要造神之神,也不需要救世之主。除了救人杀人,你说,我等究竟有何价值?”

    “我的价值,何须你来定,何须世人来定。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选吗?世人只知下棋,而我是制定棋谱之人。你们怎么下,都不可能弃谱而为。”

    “在长留山,你教我下棋,我叫你一声前辈。谢谢你当时的知遇之恩。但从此,高阳便要躬身入命,弃谱而为了。”

    簌簌飒飒,凄凄锵锵,三弦琴又响。

    “先神之神,同归于尽吧!”一声怒吼响起。

    台下的高阳呼吸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幕幕往日的画面在他脑中闪动,要将大脑撕裂一般,他强忍住疼痛。

    屏风后的角落,随着高阳的心绪起伏,桌上的酒瓶被一股莫名的力牵使着,开始振动起来。

    高阳闭上眼睛,只听得一声碎响,酒瓶已碎裂一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堂中众人的注意,好似这一切只是那个酒瓶的独角戏。

    众人仍在屏气凝神,等待着“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大决战。他们耳旁飘荡着琴弦声,那声音初如暴雨倾泻,后如珠落玉盘。

    最后,竟如婴儿失语,呀呀两声后,戛然而止。

    在众人的诧异中,小六、老瞎子、小瞎子和一众戏中“猪虏”神色恢复如常,走到戏台中央,向在场者鞠躬。

    “完啦,这不是吊人胃口嘛!”

    堂中众人不满之声四起:“没有终章,怎算得上一出好戏。”

    “是啊!老子不干,快继续!”

    老瞎子自是见惯了此场面,徐徐道:“各位酒友勿急,戏在人心,懂得之人自然能看出其意。”话刚出口,台下喧嚣更甚。

    “你这是说我等不懂咯!”一名大胡子酒客道。

    小六见势,立即上前解围:“岂敢,岂敢,这位酒友,您以为的终章是什么?”

    “当然是天地共主成功击杀先神之神,解救万民于水火!”

    “等一下!”还没等小六开口,堂中立即有人呛声,“天地共主才是发起祸乱的始作俑者!猪虏都是他造成的,应该是先神之神杀天地共主才对。”

    大胡子瞅了眼说话之人,不耐烦地问道:“这位兄台,不知你看的是哪一出?”

    “看什么看,事实摆在眼前,你却当戏本看?”眼见着自己被质疑,说话之人情急之下语气恶劣。

    引得大胡子更加不悦:“难不成你还知道事实?老子跟你讲,在碧玉春,这台上演的就是事实!你敢怀疑,小心老子揍你。”

    话说这名大胡子是碧玉春的忠实拥趸,几个月便会来上一回,等钱花光了,再回到自己的来处继续赚钱,若干年来皆是如此。

    坊中像他这样的人不计其数,他们每次尽兴而归时,都会将酒坊中上演的戏本传到九州各处。这些戏本的内容大多是英雄锄奸,侠客除害,将军杀敌,帝君救世的故事。各地的酒坊、戏班为了迎合酒客,也跟着编,比之夸张的不在少数。

    久而久之,世人对高阳帝君的看法竟有了明显改观。要说自己编戏为自己正名者,有史以来他还是第一人。

    他这样做,不是怕自己名声尽毁,此举不过是诱饵,等鱼上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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