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顿了顿,抬眸探着他的眼睛,似是询问,实是试探,而玉君子迎着她的眼神,神情淡漠。

    “你说我两年未进食,让与我苹果吃,是说谎。

    “你特意调到离厨房最近的客房,让我早点遣走厨房里的傀儡,分明是早有预谋。你连睡衣都未换上,却还要骗我。

    “而我的主人,你撒的最大的谎——就是哄骗我,说我是你独一无二的,唯一的傀儡。”

    苏静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现在,连她的表情也变得冷静,因她知晓,眼前的人——傀儡——不是能被她随意糊弄的。

    她自信没有露出痕迹,可他却不动声色间剥下了她所有伪装成善意的欺瞒,她的笑容是她处世的工具,在这里却瞒不过一个傀儡的眼睛。

    “可你不会有半分心虚。你我第一次相逢,你揣测我与红莲的关系,拿我试毒,你问心无愧,自是有道理的;你不信任我,怀疑我与’他’一同欺瞒于你,所以你独自前来,这也是有道理的。”

    苏静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不习惯他层层剥开她的心思,没有笑容的脸遮不去五官的料峭凌厉,眉心的褶皱似险峰。

    “啊,当然,发现是我来了以后,下意识地试图用防身匕首攻击我,就更不必要去介怀了。”

    他看了她一眼后,笑得开怀温柔,如墨的眼中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可是主人,我虽然是傀儡……不,正因为我是傀儡,所以我需要主人——需要你。没有主人的傀儡只是一块石头,没有命令的傀儡毫无用处,没有信任的傀儡……合该被熔掉。”

    他的眼里没有笑意,苏静不得不想,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主人,给我命令。”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那声音刻意放得轻柔甘美,如清泉,让听者下意识地就想吞咽下他的话,不去想里面是否藏着钩子或是毒。

    “告诉我,现在你想要我做什么。”

    苏静微微偏过头,在混沌的黑夜中冷静地捕捉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

    真是漂亮的眼睛,她想。

    墨色的石头般的眼中流淌着如人类一般的复杂情感,矛盾而又妖异,令人害怕又引人着迷,超越常人的美貌时刻告诉着她,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同类,而是被制作出来的怪物,自然界中不存在的生物,披着人皮的异物。

    他的温柔总如锁链。

    她握着缰绳却好似在拔绳,它在另一头热切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虚弱的一瞬,然后将她拉至它的牢笼中。

    她吸了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冰寒,恰好能让她思维清晰。

    “我无法现在就信任你,玉君子。”清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静感到手腕被握得更紧,他的眼中冷芒如针,可她没有动摇。

    在有若汪洋的词汇库里,她谨慎地挑选着字句,拼凑出抵抗他的武器,语气铿锵,每一个字都在扣响他的灵魂。

    “用你的行动证明自己,保护我,听从我,跟随我,不要奢望我会把信任放在你手上,如果你真的想要,就过来把它夺走。”

    厚重的云缓缓飘过天空,连沉静的月光落在女子的眼眸中,都被点燃成了一把似要烧烬黑夜的火光。

    与她对视的玉君子如被烫到,松开了她的手。可他已被她烧到,即使没有再触碰,依旧有什么在让他冰冷的躯体燃烧。

    活着。

    他笑了。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在活着,如新叶沾露,月明星稀,世界焕然一新,黑夜的每一颗粒子都在闪闪发光,空气灌入他的肺腑,是那样的清甜鲜美。

    他身为傀儡的本能在呼唤着她,来自灵魂的契约在软化着他,被授予的血液在为她的力量而沸腾。

    他想要被她注视着,命令着,控制着,他想服从于她——直到她还放开缰绳的那一刻。

    “遵命,我的主人。”

    他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摆出了全然驯服的姿态。

    苏静心绪复杂地望着他。

    他即使低着头,身躯依旧比坐在地上的她要高。

    她虚握了一下手,仿佛在寻找着怀里的匕首,抑或是在确认着灵魂契约的存在。

    他缓缓地抬起头后,身体往前探,她背脊上窜过一阵冰冷的紧张,可他却没碰她,而是触碰着她方才摸索的地毯,手指探了探,他找到地方,掀开了地毯,银月恰好照在了这片地方,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入口。

    苏静回头看到这一幕,吞了口唾沫,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主人,请站在我身后。”

    玉君子推开了水平的门。

    没有想象中的陈旧吱呀声,推滑的声音几乎听不到,淡淡的灰尘在月光下飘舞,两个人面前是一个垂直的铁梯子,光线只照出了前几格,其余全部埋入了黑暗。

    玉君子从怀中掏出了带着链子的圆形银质物品,玻璃盘面,底下藏着扭盘,他拧了一下,齿轮转动的声音过后,蹭得一下散发出了莹白色的光芒,不是很强烈,但至少够照亮脚底一片地方。

    苏静瞥了一眼,看出是旧式的机械灯“莹光二号”,早几年前的货了,翡翠城现在流行的是一年前机械部队发售的“初阳一号”,主打持久、稳定、明亮,当然,也很昂贵,阿树的店里只舍得买了一只。

    玉君子拿莹光二号往下照了照,估计是探出了底下不深,嘴里咬着灯,直接手撑着梯子一跃而下,莹光在她面前舞出了一道迟滞的轨迹。

    苏静屏气细听,听到他的落地声,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被地下室的空框放大出回音。

    她眯起眼睛,猜测他在以防万一提前躲避可能出现的袭击,于是自己也往下看。

    黑暗中机械灯的光芒过于刺眼,她缓了一会儿才慢慢适应,打量着灯光照亮的范围。

    这是一个暗室,隐约散落着床、柜子等家具,右手边有个通道,但前方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此时,光源对着一面墙,玉君子的背部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纹路华丽的赤色衣角。

    她迅速地判断着。

    底下有人。

    他没有再移动了——他们认识。

    光源下降,机械灯落在了他的掌心,玉君子的声音也被扩散出了静静的回音。

    “……原来是你。”

    她听到了一阵锁链在地面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串虚弱而愉快的笑声,那声音低沉而华丽,她一时竟分辨不出男女。

    “好久不见了,小玉~一别经年,你还是这么帅呢。”

    玉君子的声音不为所动:“我醒来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只有你的本体不在那里。现在看来,你果然还在为了他做事。”

    “毕竟是最亲爱的主人的命令嘛……当然是要遵守的了。”那声音轻快,虚弱的喘气声却揭露了他的身体状况。

    “当忠犬的代价,就是被拴在这种地方吗?”玉君子嘲讽道。

    那人又是一阵轻笑,有若一段经年的华美丝绸,衰败又夺目,似要将地下的潮湿阴冷全都驱散,悠悠含笑道:“过奖了,说到忠犬,我在我们当中可远远及不上呢。”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比雪还要轻盈,吹一下就会融化:“比起这个——你还不让我见见新主人吗?”

    “新主人?”玉君子语气古怪地重复道,“你又要换主人了吗?”

    “毕竟、再不找个主人,我这具身体就维持不住了呢。”

    “既然你还有那个力气伙同’他’设计我的主人,你恐怕还有的是力气。”

    与玉君子温和的声音相反,他的话语锐利而讥诮,是苏静从没有听过的。

    “真是忠心耿耿啊……也难怪主人把你丢下得干脆。”那人笑盈盈地感慨道。

    仿佛琴弦猛地崩断,尖锐的沉默骤然降临,屏气聆听的苏静打了个激灵,哪怕待在上面,她依旧感受到了紧张如针刺般的空气。

    苏静心道,这见到的两个高级傀儡性格全都如此糟糕,那寒荒庐庐主的性格给要命到什么地步啊?

    玉君子冷冷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傀儡。

    他能感受到傀儡现在有多虚弱,残余的灵魂之力如一团炭火上的余烬,踩一脚就能碾灭。

    他微眯着眼,估算了一下,确信了傀儡这两年一直都在以人形活动。

    瞥了眼地面,能看到玫瑰石被用尽的碎片。

    玫瑰石只是低级傀儡的主食,对于高级傀儡来说却远远不够。对它们来说,最佳的能量来源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来自主人的灵魂之力。

    也就是说,它已经到了需要用玫瑰石里的力量来苟延残喘的地步了。

    再过一个月——甚至都不用一个月——它恐怕就会变回一块无法动弹的石头。

    玉君子不用回头,也能通过傀儡的本能,强烈地感受到背后来自苏静的无法磨灭的存在感。

    她在散发着庞大而鲜活的灵魂之力,如不断奔涌的山泉,似凌厉怒放的鲜花,这对于它来说,就如在沙漠之中即将渴死的人面前放了一桌盛宴,玉君子甚至能读出那双看似绮丽缱绻的眼眸中透露出的贪婪与渴望。

    那是只有傀儡才能读懂的迫不及待。

    玉君子不为所动,他当然不打算交出苏静。

    因为眼前的傀儡……

    背后突然传出了小心踩着梯子的声音,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的时候,笨拙的落地声已经响起。

    “主人……!”玉君子猛地回头。

    “他是谁?”

    不知何时,苏静下了梯子,几步来到了他的身边,正拿袖子掩着口鼻,不顾他不满的眼神,远眺着对面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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