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在陈国孤苦无依,方采舟没有为她办葬礼。他说她生前最想要自由,期盼着哪日天下平定,便可以不再桎梏于这小小一方天地,或许还有机会见识九州各有不同的风土人情,听狸羌晦涩难懂的语言堆叠而成的古老歌谣,看草原大漠或是如春四季。

    方采舟看上去并非活在过去之人,但人们所展现出来的,永远都是想让人看到的一面。

    倘若那一日不是薄雪,我或许真的会见怪不怪,乱世中一个普通人的死就如同被碾碎的蚊蝇蝼蚁,人啊,心中的标尺总是这样变化无定。

    薄雪走后,方采舟便常来折砚楼,有时是来找我,有时是找卫珩,而卫珩则默许了他这个唐突的行为。我还觉得奇怪,他们两人原先分明并没有什么交集,怎么就突然熟络起来了?但也未多问,毕竟他们若是能成为朋友,也是好事。

    方采舟找我倒也没什么事,甚至可以说皆是闲事,偶尔他会十分聒噪地讲起今日江湖上又发生了什么,偶尔又会问东问西、强行挑起些话题。不过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因为卫珩总是中途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将他叫走。

    那日我正在帮卫珩一起翻看楼中的公文,临近年末的时候总是很忙碌的,桌案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册子,什么《折砚经营存除计簿》《折砚杂报》《报营造修葺经费分拨书》《岁余人数统筹结册》……光是看着就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结果方采舟还不停地同我说话,搞得我既没听进他的话,也没看进去一个字儿。

    卫珩这时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方采舟旁边时停顿了一下:“还不跟上?”

    方采舟一头雾水,但见到卫珩头也不回地走了,便连忙起身跟了上去,我还在疑惑这两人要去哪里,却听卫珩又补上一句:“婳吾也一起来吧。”

    我于是放下手边的册子,满腹迷茫地跟了出去。

    乍然到了飘着细雪的室外,只见方采舟猛地打了个哆嗦,然后抱紧双臂略微夹着膀子偏头问道:“喂、哎!卫珩,这大冷的天,你要去哪啊?”

    “你不是一直好奇折砚楼内的光景?难得闲暇,带你领略一番。”

    相比之下,卫珩则显得从容多了,他也早习惯了这样的冷气。可“闲暇”……好像还真说不上,至少是近日以来。

    “我可是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你这楼主当的,也太肆无忌惮了些。”

    卫珩没有回答,只作轻轻一声哂笑。

    方采舟听出他笑声中的轻视,立马佯怒着调侃道:“好啊,看不起谁呢你!赶明儿我就出去到处和人说折砚楼里是个什么样儿,把我知道的全吐出去!”

    见他毫不在乎,方采舟吸了口气,正欲再说些什么,卫珩却在这时停下了步子,接着便有让人迎上前来俯首行礼,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们已经一路走到了停渊阁。

    停渊阁就是那个珍藏着历代楼主画像的地方,我先前曾说,听闻前代楼主是几百年来唯一将寒魄十式修炼得完美至极的人,生了副颠倒众生的容貌,但这些都不过是传言罢了,我至今也不知晓为何停渊阁独独缺失了前代楼主的画像,甚至与其相关的记载也都只是些只言片语。

    我打小在折砚楼长大,对楼中的一切自然都是见怪不怪了,但从停渊阁出来后,方采舟却像是久久不能平复,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百思不得其解并艰难地问出:“你们这个什么……寒魄十式?难道非得是长得好看的人才能练成?”

    他的疑惑不无道理,折砚楼统共也就出过十几位楼主,其中竟无一相貌平平的,最不济也能称得上面容清秀。但几百年风云变幻,时间如涓涓流淌的长河一去不回,他们本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也再无人知晓了,兴许只是丹青师单方面的美化吧。

    卫珩似笑非笑,边走边打趣着答道:“嗯,所以你定然练不成。”

    我自然知晓这是一句玩笑话,只是方采舟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他气得将嘴歪了又歪,指着卫珩“你”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小爷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说过长得丑!!!”

    卫珩眉梢微动,却又只是淡笑着不做声,方采舟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怪叫了句“苍天啊”悲愤离去,我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七十二年末,我去司务阁询问为何久久未派给我任务——事少与无事可做就完全是两码事了,妆呈长老却用古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语焉不详地说我的名字已被卫珩从名册上划去,日后都不会再指派任何事给我做了。

    折砚楼不养闲人,况且这对于一名死士来说,便再没了存在的意义,对于折砚楼的每个人来说,淬血的刀锋理应是无上的荣誉。

    我的心一沉,理智全无,当即夺门而出飞快地跑去找卫珩,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一把推开房门时他竟正在执笔写些什么,见到我莽莽撞撞的样子,也只微挑着眉梢看我,轻声问了句:“怎么,后头有人追杀你不成?”

    “为何将我的名字从司务阁的名册中划去?可是折砚楼容不下我了?”我急急地走到他跟前,用不知从何处偷来的胆子质问道。

    卫珩没有及时回答,慢条斯理地搁下笔,抬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看着他眼睛里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一时更加情急,不要命地弯腰抓住他胸前衣襟,皱眉大声地问道:“到底是为何?我绝不离开折砚楼!”

    不料卫珩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反而将我抵在了矮榻上,他的发丝垂进我的衣领,有些痒痒的,可此时我却只有害怕。并不是怕他要杀了我,只是怕被赶走,怕被丢弃,怕失去这个所谓的家,只为了那一点温暖,我就可以不顾一切,永远为折砚楼卖命。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

    “你若喜欢,左右不过一个名字,我再教人添了去就是,”他微微垂眸,不知是叹息了一声还是什么,“可我不希望你再受伤,再过着那般如履薄冰的日子。”

    卫珩抬起他那只干净漂亮的手,指尖隔着衣料轻轻划过我的右臂、肩膀,以及腰腹,那都是我受过伤的地方。

    他轻声唤我的名字,突兀地问了一句:“不疼吗?婳吾。”

    我蓦然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卫珩翻身坐起,也一并将我拉了起来,他伸手递来一方帕子,转头看向窗外簌簌飘落的轻雪:“有时看着外面的那些女子游湖赏花、纵欢取乐,我也会想,倘若你不是折砚楼之人,或许本该同她们一样,不必朝不保夕……”

    他顿了顿,转而略带歉意地继续说道:“是我自作主张了,该问问你的意见才是。”

    我是不喜欢打打杀杀,可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呢?

    “可我终归与她们不同,我是折砚楼养大的死士。”

    卫珩轻轻笑了,似乎是没想到我害怕的原因,他小心地将我有些凌乱的发丝掖到耳后:“在我眼里,你就是寻常的姑娘,会有恻隐之心、会害怕,疼了也会哭。

    “我常常觉得,你像一片雪花,渺小、易碎,只要有一丁点儿的温度,顷刻就会融化成水,”他话锋一转,笑意里流露出一些大约能称之为欣慰的东西,“但好在……我的手这样冷,不会让她融化。”

    那时的我也不知怎的,全然没将卫珩柔和缱绻的话语听进去,只是自顾自地抽泣着低声说:“折砚楼不养闲人,只求楼主不要让婳吾走。”

    后来想想,真是傻得可笑。

    “折砚楼不养闲人,我却能养闲夫人,”卫珩不在意我的胡言乱语,而是微微俯身与我平视,认真地看着我哭红的双眼,“我想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的话语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眼眸深处好像有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细微忐忑。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他又接上一句:“不是什么楼主,也不是什么公子珩,就只是卫珩。”

    无边雪光透过窗格映照在卫珩的眉睫上,我有时会觉得他的眼睛像一汪春水,有时会觉得像漫天星辰,但此刻它不像任何物什,只有寻常的、没有颜色的光令它更温柔澄澈。

    他衣冠胜雪,鹤氅玉带,眉目间笑意风华绝代,我竟不由得已是痴了。

    卫珩重新提笔,在方才未写完的地方仔细落下最后几笔。我这才发现那是赤金相间、纹路精致的绢布,上头一笔一划写得干脆利落,其中却又有缠绵情意:

    恭求台允,

    虽草木俱朽,然丹府如炬。

    千秋岁同心永结,万里春之死靡他。

    蘅若首春华,梧楸当夏翳。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觏尔新婚,以慰我心。

    当倾心护佑,愿以命相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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