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着近些日子都未曾休息好,我在马车上还真坐着打起了盹来,直到马蹄声渐停才转而清醒过来。

    我轻轻撩开一角车帘向外看去,外头的冷气登时卷着零星雪点子灌入暖烘烘的车内,激得我颤了一颤。

    宫城外正有许多身着官服的臣子们朝里走去,卫珩与白寒笑大约已经先他们一步入宫了。

    我的目光落到了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身上,他两侧跟着几位满脸挂着奉承笑意的臣子,我远远望去只见他虽面带笑容,却似乎将那些人全然漠视了去。

    那男子看上去仅二十出头的模样,眉眼生得很淡,着实说不上好看,若非他身旁围着的那么些个臣子,我大约是不会注意到此人的。

    我正欲收回目光,却见自他袖中飘落出一方雪白的绢帕,掉落在铺着薄薄一层雪的路面上,他周边分明跟着好几位臣子,竟无一人发现。

    眼看着绯色的身影在雪中越走越远,我踌躇了片刻才出声唤道:“大人!您的帕子掉了!”

    他闻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我连忙放下了那一小角帘子,将视线隔断。

    出声提醒过后又发觉实在不该,毕竟正如卫令仪所说,以我现下的身份并不足以坐在这辆马车里,今日外面的又都是朝臣,若被有心人注意到,恐怕极易落人口实。

    宦海浮沉,个中利害关系我目前还一无所知,希望此举不会给卫珩带来什么麻烦,我有些懊悔地皱了皱眉。

    外面远远传来个略显沙哑但又不乏磁性的声音:“多谢。”

    我没再答话,那人也不再多言,拾回帕子便离开了。

    良久,我听见哀厉高亢的画角声与厚重的鼓声,角声声长鸣有如呜咽,才复又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

    远远地望见由两队骑兵与六行步兵组成的用来清道的清游队,其后的士兵分作两列手举十二面金龙玄旗,旌旗在雪中迎风猎猎招展。

    紧跟着的是十二排分别手执长枪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再往后便是长长的鼓吹乐队。其中乐器种类之多,我根本难以数清,也叫不出名字,只大概能认出有鼓、箫、笳之类的,光是乐工我估摸着都得有几百人。

    庞大的乐仪之后竟还有旗阵,中有点缀着羽毛装饰的幡幢。如此往后才是陈王的御辇,护卫极其森严,还未看清,我坐着的马车便动了起来,我这才想起卫珩说的,臣子的马车要行于御辇之后。

    随扈御辇两侧的有好些身着紫衣骑着高头大马的朝臣,其中竟还有一绯袍的,可我一眼便望见身姿挺拔清俊的卫珩。

    随着马车的行驶,我才能逐渐看清卫珩的面容,他的眉目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贵气,眼底映出清白雪光,可就在这时,他却突然转眸向着我看了过来,眸光流转之间恍若周遭天地都化作虚无。

    等我眨眨眼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尾随于仪仗队之后,看不见卫珩的身影了。

    今日我才算真正见识到君王威仪,虽然并不知道如今陛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君王,但这样华贵肃穆而震慑人心的排场属于他,且只属于他。

    感叹过后我便收回目光,觉得有些无聊,也无事可做,于是拢着手放松了脊背,靠在马车壁上打算再眯上一会儿,片刻后我听见马车旁逐渐传来一阵放得极为缓慢的马蹄声,接着便是声轻咳。

    是卫珩!

    我睁开眼掀开车窗的帘子,眸光碰巧与卫珩微垂的眸子撞上,他似乎有短短一瞬的愣怔,像是我看错了似的。

    “可是有些无聊了?”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又连忙摇摇头。

    卫珩骑在马上直视前方,轻轻笑了起来,那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淡的笑,却十分好看。

    “怕冷吗?”

    我有些不知所以,但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我,向着马车的方向微微俯下些身子轻声说:“出了城门后下车找我。”

    “好……是。”

    我应下后,卫珩便又策马去了前方。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得四平八稳,我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自己的指甲,一边胡乱地想些有的没的,比如卫珩为何要问我怕不怕冷?比如他待会找我做什么?再比如他冷不冷?——骑马随扈自然是不能穿斗篷的。

    脑海中冒出许多杂乱无章的问题,我惊觉似乎都关于卫珩,大约是因为马车内太温暖,容易让人迷糊犯困。

    我慌忙晃了晃脑袋,复又掀开一角窗帘,令携着碎雪的冷风落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在城门口下了马车,待眼前的人都离去,我看见了卫珩,他正立在两匹马跟前,此时披上了柔软的玄狐毛斗篷,却并不是一早出门时那件,我记得那件还被放在他的马车里。

    他肩上的玄色狐毛落了些星星点点的雪花,微风轻轻扫过却又拂落了它们。

    他向我递来先前赠予我那件银貂滚边的赤红色斗篷,我稍有愣神后将其接过披到了身上。

    只见他翻身上马兀自说道:“猜到了你在马车里睡不好。”

    他倒是看得很透很准,我最多只是乖乖地坐在侧边打个盹儿。主动躺在他的位置上睡觉是我做不到的,那样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我会意,利落地上了另一匹马,开口问道:“可我们骑马……能跟在他们后面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

    “谁说要走官道?”卫珩笑了,他的眉睫上落了雪,眼眸中晕开的笑意像是揉碎了的月光与雪光,语气也轻快了许多,“走吧,随我一骑风襟向雪开。”

    说罢,便一夹马肚朝着另一条路策马而去,风雪带起他的衣袂,就连头上的官帽也微微倾斜了些,这让我想到书上曾写道侧帽风前花满路的独孤郎,而今应是雪满路。

    我于是也一扬缰绳追了上去。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恣意模样。

    雪满道,少儿郎,策马风流,真是如画般富有诗意而洒脱的场景。

    “楼主是如何脱身的?”我追上他后歪头看着他有些疑惑地发问。

    今日这样的大场面,我和他如此擅自离开定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他既然做了就一定全然安排好了,所以我只问他用了何种说辞。

    卫珩放慢了速度,抬手正了正帽子,答得很是稀松平常:“无非是体弱畏寒、禁不住风雪这般说辞。”

    体……弱?

    我打了个寒战,不知是不是被冷气冻得。

    回想起卫珩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将姜令亟打得吐血那次,他淡漠的目中只有寒意凛凛的杀气,着实和体弱这样的词搭不上边。

    “冷了?”

    卫珩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理所当然地否认了。

    “耳朵都红了,”他轻笑一声,轻飘飘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笑意,“回头猎上几只雪狐,挑最好的皮毛给你做个耳衣和围脖。”

    闻言,我这才触了触自己的耳朵和脸颊,确实一片冰凉,但看着他笑,我也不由自主地与他一同笑起来:“婳吾多谢楼主。”

    一路上我与卫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说往年都会与白寒笑骑马到金玉城的官驿,甚至还会在路上赛起马来,等陛下的仪仗来了,再随他们一同去往尧光山行宫。

    当我问及白寒笑今日为何没来时,卫珩轻挑眉梢,眸中滑过促狭的笑意:“陛下难得与他多聊几句,他就算想来,也是有心无力。”

    我想象了一下小侯爷那副懊恼却又不能表现出来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金玉城与硕州相距并不远,我与卫珩很快便骑到了官驿,有人恭敬地送上了热腾腾的姜汤为我们驱寒。

    我虽并不怕冷,但来的路上淋了雪,又吹了些小风,身上还是有几分寒意的,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碗身的一霎那,有种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全身。

    这一路骑行而来,我竟产生了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错觉——仿佛我与卫珩之间并没有什么主仆尊卑之别。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思绪吓到,愣了愣神,然后向卫珩看去。

    他正坐在暖炉旁,伸出一只手悬于炉上来回翻转着取暖。

    他大抵真的很冷罢。

    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淡淡开口:“我今日的装束不大适宜在城中抛头露面,你若愿意可自行出去四处逛逛。”

    “听闻尧光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金,是以此处得名金玉城。那城中会有许多金铺玉店吗?”我凑近了些问道。

    卫珩微微回头,与我好奇的双眸对上,他手上动作停滞了一瞬,随后又移开了目光,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取暖。

    “许多年前的确盛产金器玉器,但禁猎令颁下来后便大大限制了矿石的开采。只能用大不如前来形容了,金玉城早已失了珠光宝气。”

    “那他们……”我四周张望了两眼,压低声音继续问道,“他们不会对朝廷有怨言吗?毕竟禁猎还连带着禁了矿,恐怕许多百姓都失去生计了吧。”

    卫珩摇摇头,从我的角度无法看清他眸中的神色:“不敢,也早习惯了。禁猎令至今已有百十年,我祖父在世时曾上书谏言废止,到最后却也不了了之。”

    空气似乎顿时变得有些沉重,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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