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夫人坐到了陈王身侧,她伸出纤细素手从案上取了一颗晶莹的葡萄将皮剥净后送入陈王口中。

    那双手十指细长,一看便知是保养得极好,这让我想到了卫珩的手,他分明是习武之人,手上却连层薄茧都没有,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此刻他修长的指尖正拈着剔透的琉璃酒盏,有淡淡的青筋自袖下的手腕延伸至手背和手指,实在是一双缠绕着无数欲望的手。

    上座的美人取丝帕擦拭了两下指尖沾上的葡萄汁液,正欲伸手倒酒,却见陈王倏地狠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重重甩了出去,目中只剩下一片狠戾,暴怒道:“放肆!来人!把她拖下去斩了!”

    卫珩微不可察地轻微蹙动了一下眉头,轻声对我道了两个字:“别怕。”

    一场闹剧过后,陈王收敛起暴戾的模样,又挂上了未达眼底的笑意举杯道:“众卿继续。”

    我有些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来这就是王权,可以随口一句话就定下旁人的生死,她明明并没有做错什么,前一刻还是为人艳羡的新夫人,可谁能想到弹指间便会丢了性命。

    满座权贵,更无一人会为她求情、敢为她求情。

    还未等我从这一切中反应过来,又听见了陈王幽幽的声音,听不出其中喜怒:“孤近来听闻公子珩在习一种功法,这功法会令人五脏六腑犹如冰冻、浑身肌肤血液寒凉如同怪物,可有此事?”

    方采舟先前告诫我的事是真的,陛下竟真向卫珩发难了。

    我心下一惊,却见卫珩淡淡一笑,坦然朗声答道:“陛下心中自可论断,又何须听信那些骇人听闻的谗言。”

    陈王微眯着双眸盯了卫珩须臾,突然轻笑了两声:“孤也只是关心你的身子。今日周大人也在,不如让他给你瞧瞧罢。”

    说着便抬手示意,这分明就是不容人拒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在故意找卫珩不痛快,倘若这周大人是陛下的人,那恐怕是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我垂下眼帘,紧张地攥着腿上的衣裙,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时间的流淌似乎都变慢了许多,一旁的白寒笑虽面上故作镇定地端起酒盏浅饮了一口,桌下那只手却骨节微微发白。

    “珩,却之不恭。”

    卫珩淡朱色的唇边依旧挂着从容不迫的微薄笑意,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我还未看到所谓的太医令周大人站起身,便听见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陛下,家父官从少府太医令,这少府向来只为陛下与宫中贵人诊脉断病。不如让微臣这个太常太医丞来,倒合乎礼法。”

    我闻声望去,看见了一张眉目很淡的脸,竟是白日我见过的那位绯衣大人!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官帽上嵌着颗流光溢彩的红宝石,虽只着绯袍,腰间却是玉钩革带,还佩戴着一枚金腰牌。

    “哦?”陈王随意地饮了口酒,一个眼神应允了,“小周大人,孤也信得过。”

    唤周大人为父亲……原来他就是小周大人周枕?传闻中陛下极为亲信他,为的虽不是什么高官,却特许借绯,连官帽上的红宝石都是远从掸国进贡而来的,怪不得那么多官员围在他身边巴结。

    周枕站起身走到卫珩跟前,然后在案前跪坐下来,卫珩则撩起袖口,伸出手腕递了过去,眉目间露出淡而温和的笑意:“小周大人,劳烦了。”

    他肤色白皙,手腕内侧能看到青紫色的脉络。

    和元殿的乐声还在继续,却无半点说话声,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同一个方向,大多是抱着看戏的心态。

    周枕将手指搭到卫珩的腕上仔细地诊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回禀道:“陛下容禀,小爵爷的确有些轻微的体寒之症,微臣以为不过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疾罢了。”

    紧抓着衣裙的手在听完这句话后松开了,我无形地松了口气,可内心却惊讶疑惑不已。

    陈王阖着双目慵懒地斜倚着座椅扶手,用一只手撑住额头,听到周枕这般说辞微动了动眉梢,静默了半晌才睁眼笑道:“如此……小周大人可要帮公子珩好生调养才是。”

    于是转而摆出一副疲惫操劳的模样对卫珩说道:“近日朝中事务繁多,孤实感倦怠。公子珩可有心入仕啊?一来好替孤分忧,二来也能继承你祖父的衣钵,岂不两全其美?”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珩向来自由散漫惯了,更对官场之事一窍不通,遑论替陛下分忧。”

    卫珩应对自如,回答得滴水不漏,也毫不畏惧地对上陈王试探的目光,二人眸光交错之间仿佛已经博弈了数百次。

    “罢了!你与你那父亲的性子当真是如出一辙。”

    陈王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面上露出恹恹的神色摆了摆手。

    提起那素来不和的父亲,卫珩也并未神色有异,只是轻笑,然后举杯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而我的掌心却早已被薄汗浸湿。

    过了没多久陈王便意兴阑珊提前离席了,在场所有人像是都暗自放松了紧绷的弦,一场无形的刀光剑影似乎也就此暂时告终。

    卫珩也携我离了席,回暂住寝殿的路上,他略显厌倦地将头顶的官帽取下拿在手里,一步步走得很慢,清寒的月光懒散地洒在下来,给他周身渡了一层如梦似幻的银光。

    行宫的雪夜寂静而冷清,四下无人,唯有路两旁的长明宫灯散发出为数不多的暖黄色光芒,仿佛想要生生撕裂这死寂的长夜。

    我用很轻的声音试探着问道:“楼主……会畏惧陛下吗?”

    “畏惧……”卫珩低声重复着那两个字,扯动唇角轻笑了一声,似乎饱含着轻蔑与不屑,“这世间还没有什么值得我畏惧之事。他不敢动我,我步步为营也只不过是怕牵连阿笑罢了。”

    “方才宴席上那女子……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

    提起宴席上被赐死的女子,我的语气略显遗憾,虽与她并无交集,可那毕竟是一条鲜活而无辜的生命,且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卫珩极轻地呼出一口气,缓了缓才说道:“陛下疑心她擦手是因着嫌恶。他向来喜怒无常,在他面前行差踏错半步都会顷刻丢了性命,人命之于他,不过是件能以任何理由定生死的玩物。”

    他没有停住步子,举目望向夜幕中忽而变得朦胧模糊的月,长眉微凝,眸光显出几分惆怅:“要想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再发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两声,卫珩转头看着我眉眼弯弯地低笑起来,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是珩疏忽。早先便已吩咐人去另做了吃食,恰巧我也有些饿了,一起用罢。”

    我十分窘迫,垂下眸子默默点头,下一刻才想起,夜宴上明明有那么多的佳肴,他却分毫未动。

    “可楼主为何适才只顾着饮酒?”

    “大约是菜色不合胃口。”

    话音刚落,白寒笑便从后头追了上来,还正大剌剌地喘着粗气:“可把我饿坏了,快去着人再做些吃的送来!被我那王叔盯了一晚上,我是一口菜也未下肚。”

    “早有准备,走吧。”卫珩轻歪了一下头做了个示意。

    我们回到寝殿时,宫人正将热腾腾的饭菜呈上,丝毫不比宴席上的逊色,这两位都是将“食不言、寝不语”刻进骨子里的世家公子,一顿饭吃下来桌上安静得出奇,竟也并未显得尴尬。

    在我看来大抵是美色当前的缘故罢。

    一直到停了箸,白寒笑才微皱着眉头有些责怪地说道:“阿珩,你今日冲动了些。”

    相反卫珩倒是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才开口:“你说张真源?我早查到他品行不端,更是勾结吏部买卖官职,萦回此次留于都中便是为此事搜集证据,今日他自个儿撞上来,就莫怪我揭了他的老底。”

    “可那周枕,分明是王叔的人……我竟不知你与他相识。”

    白寒笑沉吟片刻,目中流露出意外之色,显然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其余的神色则令我有些看不透。

    卫珩闻言蹙眉摇摇头,神情也略有几分不解与凝重:“我与他素不相识。你知晓,我一向不与朝中人往来,至多是点头之交。今日即便不是周枕,我也自会应对,唯独算漏了他会替我解围而欺瞒陛下。”

    “莫非是王叔授意?”白寒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

    屋内只有我们三人,静悄悄的,只有卫珩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发出的声响,他思忖了半晌才道:“不像,也无甚道理。”

    见此情形,我自觉插不上话,于是便去倒了两杯茶端给二人,白寒笑三两口饮罢了茶便起身要离开,临走前草草吩咐了须尽早摸清周枕的底细,以及明晨还要早猎,尽早歇下。

    我将白寒笑的斗篷递了过去,卫珩轻“嗯”了一声以作应答,也未多说什么,颔首目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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