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拉着行李箱的拉杆,穿过很多条有关迎新、青春、奋斗的横幅时,在嘈杂的轱辘声中走到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时,我遇见了周以深。

    七年啊,在我平凡无波的人生里,又能有几个七年去暗恋周先生呢?

    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投照在他的脸上。周以深的睫毛长而卷翘,眨眼间宛若蝴蝶在一片暖色里振翅。许是光太亮了,他抬手挡住侧脸……

    周以深从来是个衣架子,宽松的校服由他的骨架撑着也很好看。他不笑时眉眼冷淡,从里到外露出一股凉薄;但当我以为他孤僻时,他又偏了脸与人谈笑,是少年明媚张扬的模样。

    我初三和他一班,我对那个被女生拿凳子腿追打的男生印象深刻,加之他成绩很好,墙上光荣榜上张贴的照片总有他的一份,初中组的竞赛名次,除去语文,各课一等奖清一色的周以深。

    女生们也喜欢提他的名字,我虽然从不搭话,却总将那些话听进耳里。

    周以深……

    而在后来的聊天中,他很惊讶的回话说,你也在初三六班么?

    我心里的确不轻不重的难受了一下,以至于我记这轻飘飘的八个字记到如今。

    暗恋的妙处就在于,这种偷偷藏掖的感情有如面类发酵一样慢慢的膨胀变大,然后在很多个细微的孔洞里露出一点像气体一样的端倪。对方看不到,也不曾摸着,但那些不为人知的喜欢和忍不住的眼神去向,在我这里是确实存在过的呀。

    新生报道的上午落了雨,石墙上张贴的十几张分班红纸在被雨水洇湿后,其上的墨迹晕染了些,我从头开始找,看到了我的名字便匆匆找到对应的寝室整理物件。

    从寝室出来后,天刚好放晴。

    九月的天色湛蓝,那种独特的蓝没有搭上一丝一毫的杂色,澄澈干净的像婴幼儿的眼眸。柔和的阳光撒在连廊旁边的古银杏树上,金黄中带了绿色的扇形叶片如云如霞似的在枝干上攒聚着,投落了一地摇曳着的斑驳碎影。

    一进门,我一眼就看见坐在第三组第三排过道边的他,我记忆里那个在女生的追打下慌不择路地奔跑,于转角处撞了我一个趔趄的男孩的轮廓在我的脑海里骤然清晰起来,是周以深。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徒然偏了头,视线从前门掠过,又很快再次伸手挡住了侧脸,遮掩了外头的天光。

    鬼使神差的,我走到第一排去,装模作样的眺望五楼以下的光景,我可以听到连廊对面的高三学生的朗朗书声。大概站了四五分钟,我状不经意地拉上两边淡蓝的和外头的苍穹颜色相仿的窗帘。教室前边在拉扯声后暗了许些。

    回身时,我朝周以深那边斜了一眼,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心果然松开了。

    我似喝了夏日里冰凉凉的水那样松了口气,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轻松愉悦的气息。

    就好像我终于借此和他有了一点联系,他会看到我吧?我后知后觉想。

    2

    几天后,我以为偌大的校区在某个我没察觉的瞬间变得狭小而熟悉。

    时间像是指缝间的细小流沙,过的稍快了些。当它从我的昨天和往昔溜走时,我已孑然站在未来某个节点上了。

    朱自清先生在《匆匆》里细腻又惋惜地说:“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不久,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去,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高中生似乎很少感慨时间流逝,多的是桌前桌下的书册和铺天盖地的试卷。那些玩意往往闷的人想不起浪漫的春花秋月。

    可惜我自幼是个敏感细腻的人,看到日落和落花,也会惋惜一回它们的消逝。好在日落和草木有一个轮回,只不过时限不同而已。

    好吧,我承认这是美化事实的说辞。因为我深知这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日落和花草再度光顾人世、光顾我的生命。

    第一次月考成绩下来,班头换了位置。随着“叮”的一声,炉子里滚烫的沸水开始咕嘟冒泡,我在一瞬嘈杂的人语中抬头看向多媒体屏幕。

    我的心忍不住悸动了一刻——我旁边的名字是周以深。

    我下意识反头看了他一眼,他懒散极了,像是没睡醒,正往包里丢笔袋。周以深好似不在意他旁边坐着谁人。

    开学首月军训,同学自主选坐的位置并没有变动。每每午休结束,他旁边会围上一堆男生喊他下楼,他在等待同伴时,手总搁在课桌边缘,长腿搭在几尺宽的过道上,在人走近时收回去。

    这天下了午休,我拿着水杯去教室后的饮水机打水,途中绕过三张表面斑驳的木桌、木椅,从第一排走到第三排。

    我在心里清点我朝他靠近的步数。

    他似乎与人谈笑太过投入,并未察觉我。我听到他向对面的人回话说:“老子闭着眼和你比一百米。”

    那种嚣张的神色从眼角飞上眉梢,我看见他眼里的光了。

    周以深是个打直球的男生,当然,或许他只是对他不喜欢的女生不开窍而已。

    高中毕业那天我对他说:“周以深,你身上有光。祝你前程似锦,所遇温柔。”

    周以深闻言立刻反问道:“哈?我是奥特曼吗?”

    彼时我和他算是在街角遇见能够打一声招呼的同学,于是我遮掩住心里疯狂蔓延的难过和酸涩,笑骂一句,“你干脆上天好了。”

    旁边的人很中二的接话说:“当然!人间容不下我周爷这样的文曲星。”

    这是三年后的对话了。

    周以深,你看啊,所有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楚。你的表情语气,任何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分毫不差。

    但即便我望眼欲穿了这么久,也等不到周以深简单的一次回眸。

    ……

    我垂下眼,可以瞧见他手掌托住面颊而微凸的腕骨。

    “这位同学,请你让让。”

    周以深轻轻啊了一声,收回腿,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不好意思啊同学。”

    我话音刚落,一股羞涩的热意冲上我的耳根,虽然不知道它有没有发红。但我敢断言,如果他继续说下去,我绝对接不上话,哪怕是一个轻哼的音节。

    因为那种蓦地生出的热意同时也冲击了我的脑区,我近乎是失语了。

    3

    我站在女生第一排最右边,余光中看不到周以深。

    我们的潘教官想必在军校里也是个混不啬的人物。当其他班级站在操场上顶着太阳站军姿时,他领着我们去实训楼旁边的密荫里躲懒。

    潘教官叫了几个男生来前面唱军歌,周以深也在其中。

    他刚好站在了这片绿荫的尽头,站在了半明半暗处。他戴了军帽,短军靴裹着他下半个脚踝。午后的太阳偏移了中线,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刺眼的光线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周以深似乎是被光眷顾的人。

    我终于能明目张胆的勾勒他的轮廓了,因为所有人都看着前面。

    我像猛兽那样藏匿于人群窥伺猎物。

    这样的我太陌生了。

    我突然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关注周以深——我花了一整个四时的轮回,后知后觉这叫喜欢。

    校外拉练时,周以深身前身后帮人背了书包,推拉着跟前的男生跑。

    他身腿颀长,做什么事都来得方便。

    ……

    换了坐位,我和周以深并没有因此搭上话。我坐在靠墙的里侧,出来时总要客气的说上一声,“同学,麻烦让让。”

    “哦——”他总是拖长了声音回话,然后站起身,偏头继续与后桌的男生闲扯。

    他上课从来认真,腰背扳直,两手搭着桌缘,神似小学生。但是皮相好的人弹弹珠都是酷帅的,我深以为然。

    周以深下课从不做复习预习,单元测试卷扫一眼,便只做最难的几道,其余的空白拿后坐勤勤恳恳做来的题目“借鉴”。

    哦,他是这样说的,借鉴。

    周以深的笔记从来只有黑红两种颜色,笔袋里三支笔,几种替芯。

    英语例句词组、词性清一色的红,中文黑。

    那个笔袋他似乎用了很久,黑色,沾了灰,毛料不听话的从拉链旁边跑了几缕出来,看着有些陈旧。

    还有他的验算纸,总是排的密密麻麻,像是蚂蚁堆上的面包屑。他偶尔会随意画些简笔或是细描人物的某个器官,才出现一些空白。

    周以深喜欢转笔,有一次笔横飞过来,顺着桌子一路溜到我这边,然后从它的跑道坠落地面。我帮忙捡起来。

    周以深说了声抱歉,还说了谢谢。

    他用的笔壳很有重量,金属制。

    周以深右手中指第一节指骨轻微有些变型,我猜测是笔的原因,以及握笔姿势的问题。

    周以深练过行书,但是如若字写快了便显得潦草万分,英语字母g与y的尾巴他总是拉得弯而细长。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某个周末后。

    那次语文老师印刷了五十多个选择题。周以深的试卷整整齐齐地码在桌洞底部,根本没带回去。

    周一早读交试卷,周以深连名字都未写,他后排的人同样没做。两个人拎着卷子叩问了一圈,竟然没有同学是做完了的。

    于是他后桌终于问上我:“元清,你语文做了没?”

    “做了。”

    如若不是周以深没做,我会说:“做了,不借。”

    我秉性较真,很注意一些原则问题。我以为抄作业既不诚实,又反映不出自身知识点存在的缺陷,还平白辜负了老师的心力。

    但他是周以深。

    我将试卷递了出去,这几张宽纸便传给一群人,包括周以深在内。

    我平日作业,只求认真仔细,从来不会过多在意结果如何。

    错了几个、亦或对了几个、教师随口的褒贬,那都不重要,这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

    因为我错了,听过课,便知道错在哪里,仔细更正后不再二过。这仅仅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程,而我只在意高考的结果如何。

    我始终深刻且清楚地明白某段旅途的终点在哪里。

    毕竟我的父辈也从来不会管我在这其中平白受了什么负累,心里又曾有过什么忧虑,他们也只求结果。许是因为他们经历过,许是因为经历这历程的人太多了,所以他们没有耗费任何精力去看照我能否承受住一些心酸和压力。

    他们从来只看我最后一次的排名是否名列前茅。

    4

    但这回,我看见周以深微微弓身,手掌托住试卷抄ABCD,我开始担忧起答案的正确与否了,以至于那些诗文的思想情感和意象,我开始反复地回想确认。

    “周以深,”我说,“我好像错了几个的。”

    “我一个也没写,”他头也没抬,“谢谢你啊,好人好报。”

    有人开始报答案,“ACCBDCABCCD……AE”

    有人见状又喊:“慢点念,报太快了,老子卷面都还没翻。”

    “去你妈的,给你报还他妈嘚瑟上了。”

    “嗐,逃过一劫。”

    “……”

    我可以看到周以深在嘈杂人语里浮现的笑意,像雪融了眉眼后的花开。

    老师轻易发现此次作业大面积抄袭,她是个有气势且处事利落的女人。

    教室门口的长廊上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一进门她便将那些试卷丢在讲台上,从窗口灌进来的热风将上面的卷子吹飞了去,她没管,沉着声音说道:“抄了作业的人举手,讨论了答案的人举手,借作业给人抄的也举手。”

    多媒体排位后,我坐在三组第五排,视区里很多抄袭了作业的学生未敢承认。

    我举了手,周以深举了手,好似三组前五排就只有我二人破坏了规则。

    我哑然的同时心里又腾起几丝没来由的雀跃。

    “只有十个人是吗?”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讲台,继续沉了声音说。

    陆续又有几只手举起来……

    不过那都不重要,至少周以深敢承认。

    ——

    十月末,楼下那株古银杏的叶片已经彻底褪成了金黄色,风一吹便打着卷儿落了满地。

    那是我们高一210班的包干区。

    我打扫时,总会默念银杏寓意健康长寿、象征美好爱情,试图从繁重的劳务中找到人生美好……即便我一直站在树下清扫,也架不住它一直风吹叶落。

    下课铃响后,老师说:“讲完这题就下课。”

    这题讲完,老师又说:“来,后面这题我们看下难么。”

    由于上次的作业风波,我和周以深似乎是熟识了些。

    当然,只有一点点。

    区别在于他拖长了调子说“哦“时,会很客套的附上一个笑。可那眼神仍是平静的,甚至与冷沾了边,毕竟我曾看过他开怀大笑的模样。

    江南啊,它有时在春未尽时一秒入夏,又迟迟推慢秋天的到来,闷热上很长一段时日。某个霞光满天的傍晚,远处的一片小乌云没有任何征兆地缓缓由风送过来,借着入夜的遮掩扩散开,低垂的天幕转瞬下起雷雨。

    谁能猜想,一刻钟前,天际还是晚霞万丈的呢?

    许多同学遭了殃,但由于我是走读生,一般下了晚自习回家吃饭,所以并没有走出教室,只安静地在座位上练我的习题。

    我先是听到阵阵惊呼,再听到噼啪的雨点声。雨水潲进教室,很多资料翻着页儿一张张接连被吹飞。我起身将前后的玻璃窗关上,再把窗前搁置的小盆多肉拿进教室。

    多肉是开学那日假装眺望时看见的,没人照料也存活了一整个暑假。我偷偷带它搬了家,隔几日浇回水。

    许多学生撒步疾跑,我的班级靠近楼梯,可以听见楼道里不止的吵闹。

    我正要继续写公式,笔尖却蓦地停顿住,晕染出一个纯黑的墨点——周以深没带伞。

    5

    我的的确确心焦了一瞬。可那又如何,我又不会凭空变出一把雨伞,于是我继续演算我的习题。

    十分钟左右,我刚好去后面打水,转身时瞥见周以深出现在教室门口。

    他左手的手弯勾住湿透的校服外套,右手往后薅着头发,旋即退后几步抖干净凉鞋里的水。

    周以深肯定不知道我端了水杯、站在原地凝望了他一会,因为这期间他一直垂着眸子。而他进来时,我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的头发湿透了,发稍还不住往下滴水,顺着脸颊和脖颈一路滑入衣领,洇湿了那处布料。

    淋过雨,越发忖得周以深白如冷玉。

    男生很少有携带卫生纸的习惯,周以深有。

    他的抽屉里常备抽纸、卷纸、手帕纸……

    但三十多个男生,他的卫生纸完全不够使用。

    卷纸从这头滚到那头,圈径飞速缩小,很快露出充满褶皱的里芯,抽纸也从三组替到一组。

    周以深没纸了。

    我曾听他挑逗后桌的男生。对方朝他借纸,周以深冷声说:“不借。”

    “求求了,”男生的声音莫名有些闷,语速很快,“老子鼻涕要流出来了。”

    周以深笑着回头说:“给我看看。”

    “滚你妈的。”男生躬着身,手挪开了又重新笼在鼻前,“行了吧,麻溜的。”

    眼瞧鼻涕快流至桌面,周以深笑得喘不过气,将纸巾丢了过去。

    我回想着,递了纸给周以深。他愣怔几秒,旋即婉拒道:“谢谢,不过不用了。”

    我举着手没动,不动声色的回话说:“感冒,传染。”

    “真的不用了。”

    他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就好比某个美好的清晨,你行至街头,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窜身出来拦住你的道路。你困惑极了,垂眸与那双半藏在刘海下的眼睛对视,而那乞丐非要将手里的包子给你,藏污纳垢的指甲嵌入雪白的包子皮。

    周以深啊,我此时此刻好像那个乞丐。

    男生起身替周以深接过卷纸,挑眉道:“人给你纸你就接着,偷笑吧。”

    周以深很不高兴的说:“你就在这坐着?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去食堂接我。”

    “没空。”对方应道,“我接女朋友去了,哪里有空勒你。你要人接,找个女朋友去。”

    “……”

    十六七岁的人,到底哪里来的爱情呢?

    斯腾伯格提出爱情理论,认为爱情由激情、亲密和承诺三个要素组成。我们因一时冲动或是不那么周全的考虑向对方许下并不能实现的承诺,而我们的身体发育情况和经济独立能力并不足以支撑激情和亲密。

    所以现阶段的男女朋友究竟有没有意义?

    它若是没有达到爱情的标准,又如何配得上我这般纯真、诚挚的感情呢?

    对周以深的那种难言的情素,彼时根本拎不清,就像是平白生出了许多条牵引我的乱线。否则,要如何解释我那忍不住看过去的眼神、我那下意识的举止和反应呢?

    定是有人牵扯了我这些揉成一团乱麻的木偶线吧。

    我不敢把这份暗恋诉诸于口、广而告之,我只能在心里开个面包坊,然后偷偷把它发酵。

    我深得隐而不发之道。

    周以深只拉扯了三张便交还了卷纸给我,附上客套的一声谢谢。

    ——

    周以深五天没来学校。

    我总觉得有股莫名的滋味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心里也因此多了处空白。那处空白导致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会在某一刻惊觉内心惶惶。

    我上午时想着他中午来,下午时想着他晚上来,今天想明天,再是后天,我坐立不安,还没来的及在心里和他道早安、午安、晚安,全顾着忧心去了。

    听人说他半夜进的急诊。

    我有想过看望,可我该以什么立场去询问医院地址和病房号?若与他相熟同学前去探访,我又以什么身份加入其中呢?

    我连见周以深的理由都没有。

    五天后他来了,看着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与人谈笑。

    即便他落了五天课程,在简单过了一遍知识点后,他的作业还是全对。我刻意将各课笔记抄的整齐详细,就是为了能借予他誊抄。

    我试探道:“周以深,要笔记吗?”

    “谢谢,不过不用了。”周以深说着,背了手朝后,“我借席昭溪的就行。”

    “哦——”我尽量假装自然,“这几天你过的还好吗?”

    “挺好。”

    席昭溪,后桌男生,我才知道他的姓名。

    他闻言丢了笔记本给周以深说,“医院门口的牛肉炒粉他最是喜欢,我连着送了五个早上,自然挺好。”

    席昭溪进了我的黑名单。

    次日上午第二节课,异状便出现了。周以深在额头贴了退热贴,我起先不知道这叫什么,按耐不住担忧,“你贴的什么东西啊?”

    “退热贴。”

    “需要报告老师吗?”

    “不用了,谢谢。”周以深说,“我下课会去找班主任请假。”

    “好。”

    周以深和我交谈,总三句不离谢谢。

    我知这是他的疏离,而周以深的疏离也提醒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形如天堑。

    开学那日我站在前门看他,周以深随意扫来一眼,里面的神情我看得真切。即便被盛阳照着,那一层冷漠和孤傲还是像冰锥那样轻轻扎了我一下,莫名有些冷,也有些疼。

    6

    周以深下课走了出去,席昭溪问候了一句,他没搭理。

    我猛地拽下桌角悬挂的垃圾袋。由于动作太快,垃圾袋的边缘经过拉扯严重损坏,无名指被翘起的钉子尖横刮了一下。

    我没分神去看。

    为了使得这举动名正言顺,我一路吆喝,“丢垃圾了,要丢垃圾袋的给我。”

    事实上我心急如焚,但极力保持语气平静、面上无波无澜,掩住这几分焦急。

    只接了两个袋子,我便按耐不住飞跑出去了。

    追到一楼时,我站在花圃边的台阶上伸长了脖子朝办公室内张望。

    我只瞧见了他的背影。

    若走廊上的学生无意瞥见我的动作,肯定会指着我,然后再向同伴称道一句好笑。

    看动作,班头在翻找请假条,但当我意识到周以深过会要出来了,便立即跳下台阶,疾步穿过一片竹树环绕的长坡,走至尽头甩了手头上的三个垃圾袋。

    我返回楼梯口,周以深正好拿了请假条出来,但他没看见我。

    一改往常,他一步一个台阶,不疾不徐踱步而上。

    我跟在周以深身后,抬头能从楼层间的缝隙里看见他板正的身形。

    周以深收拾出几本书,打算去校医务室挂点滴。

    席昭溪问他:“又发烧了么?”

    “嗯。”他的嗓音很低沉。

    我站在走道边干等,他单肩背了包站起来。

    他可能察觉到什么,眉眼冷淡的扫过我,侧身绕了远路,往教室前门去了,并未与我搭一言。

    我的手指开始疼了。

    是那种十分尖锐的疼痛,像是无故被什么咬了。

    ——

    周六晚班级惯例自由活动。

    有人开了多媒体看电影,有人写作业,花样百般。

    教室后两排拼了课桌玩真心话大冒险,七个人,周以深参与其中。

    席昭溪随口问我:“元清,玩不玩?”

    “玩。”我应道。

    他露出惊讶的神色,却很快收敛好,随之踢了踢周以深的凳腿,“快滚过来。”

    周以深转了身,腿没处放,又搭在外边。

    第一回便中了奖,瓶口指着我,瓶底席昭溪。

    “真心话大冒险?”

    “真心话。”

    “说出你看过的最美的景色。”

    “我看过流星。”我说,“一年前。”

    “许的什么愿?”

    “这是下一个问题。”

    又转了一回,席昭溪问周以深。

    “看我这运气。”席昭溪道。

    “真心话。”

    “昨天夜里干了什么?”

    “洗漱,玩手机,睡觉。”

    席昭溪嚯了声,“住校生还带手机了,学神就是不一样啊。”

    再转,女生问的周以深。我不记人,一向名字对不上脸。

    “真心话大冒险?”

    “大冒险。”

    “去和喜欢的人表白。”

    周以深起身做了二十个俯卧撑。

    我愣怔几秒,心里掀起海啸。周以深……他有喜欢的人么?

    局势一下子到了高潮。

    周以深有喜欢的人,这消息确实轰炸。

    自军训起始,慕名来一睹他容貌的人数不胜数,课间操结束还几度被女生们围在操场。

    十几回后,瓶口终于再一次朝向周以深。

    那人问:“真心话大冒险?”

    他直接道:“大冒险。”

    “在你的橡皮上写上你喜欢人的名字。”

    他轻轻笑了一声,“这和真心话有区别么?”

    “有啊。”那人一本正经说,“区别在于,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欢谁,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喜欢谁。”

    “行吧。”周以深拿手虚虚盖住字迹遮掩了写。

    我瞥见两次停顿,笔头最后朝右横划。

    不是我。

    我心里生出一种难言又晦涩的难过,我甚至没发觉那遗憾是为何生出的。

    周以深喜欢的人不是我?

    周以深又如何会喜欢我?

    7

    几天后,他的橡皮擦从课桌边缘坠下,滚落至我的脚边。我下意识帮忙捡,俯下身后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生的名字。

    俞舒一。

    “她是我发小。”我尽量平静道。

    他挑了挑眉,很快心领神会道:“真的吗?”

    这是他第一次不以那么疏离的语气和我说话。

    “对。”我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喜欢她的?”

    “初三,”周以深笑着道,眼里像揉了流光,“我和她一班。”

    我扯了扯嘴角,几度张唇,又问:“你初中哪个学校的?几班的?”

    “八中,六班。”

    “我是这个班的。”

    “你也在初三六班么?”

    “嗯。”

    “挺巧。”

    “嗯。”

    许是爱屋及乌。这天,我请教前桌题目,对方半天没捋清思路。

    周以深蓦地插声教我,三两步点明。

    几个题目下来,他说:“你理解的很快。”

    我“哦”了一声,他继续说:“而俞舒一像猪。”

    他说话时,目光骤然温柔起来,眼里浮上了浅淡的笑,就好像是在想念着他的爱人叫他心生欢喜。

    我面无表情的又“哦“了一声,熟悉的晦涩如游丝般蔓延开。

    “你别教了。”

    “觉得过意不去么?”周以深说,“一道题一块钱,结账吧。”

    太欠了,我忍不住说了脏话。

    他闷声笑了会,又问:“你看过俞舒一的英语字典么?底侧有我写的字——舒一是猪。”

    他少见的洋洋得意,那种天真的欣喜,像偷吃了糖果的幼童。

    巧极,这本词典,我不仅看过,还多次使用过。

    我的指腹曾摩挲过那处,在我不知道写字的人是周以深时。否则我肯定离它远远的。

    我忍不住用刻薄尖锐的语气说道:“你很吵。”

    “不好意思,”他耸了耸肩,“抱歉。”

    俞舒一似乎成了我们唯一的交集。

    我们为同一个人准备生日礼物,但他从来不通过我得知她的喜好。

    周以深的发质很好,柔顺若绸缎,实在不像男孩子的头发。不过他隔三差五拍一次头皮屑,先拿书兜住,再对着席昭溪一吹,像是落了雪。

    体测跳远,我摔了一个趔趄,他爬在栏杆上嘲笑我说:“腿没用,锯了吧。”

    “你的骨灰也撒了吧。”我道。

    那日的天色很好。

    体育课,周以深打篮球,我递了瓶矿泉水。

    他仰着头喝了一口,“算我买的。”

    “给钱,”我说,“加跑腿费五十块。”

    他直接气笑了,“敲诈违法。”

    “我摁住你的头叫你喝的水?”

    ——

    还是体育课,我去竹林里的洗手池洗脸。当我抄近道从林间枝叶的缝隙里弯身而过时,抬眼便撞见周以深一个人朝公厕走去。

    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垃圾堆在夏日里散发出呛鼻的气息。即使我磨蹭了四五分钟,也没等到周以深走出来,却远远听到了集合的声音。

    我最后抹了一把脸,关掉水龙头朝前快走了几步后,但又站在长坡的中央回头张望了一下——周以深便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

    自来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单只认出身影,于是轻眯着眼看了他好久。

    周以深定以为我在看旁的什么吧。

    他一边洗手,一边偏了脸往后斜去视线,然后说:“搁这干什么呢?”

    我的目光微不可查地上移了,遂应声道:“在看竹叶透出的微芒。”

    周以深随我抬了头,风过林梢,叶间簌簌,我们在白日里看到了同一片细碎的星光。

    可是周以深啊,我曾站在山巅俯瞰层林叠翠、雾霭绕群山,又曾窥见春花夹岸、新芳初绽,烟霞铺水我见过,滚烫星河落九天我也见过。于是我猜想,槐榆丹枫、千山负雪也敌不过你开怀大笑的模样。

    所以周以深啊,万般景色从未入过我的眼眸,又遑论是心头呢?我看着的从来都是你。

    而他随我仰头看微芒的那一瞬,导致我有那么一刻觉得他也喜欢我。

    ——

    高考周以深坐我前面。

    上万考生,几百考场,十余栋教学楼,偏偏周以深坐我前面。

    高考前一天下午去熟悉考场,但当他和我走向同一个带队老师,再走到同一个教室,最后搬下凳子落座,万般余晖打在他的头发上,鼻尖镀了暖黄。

    远处的云层起起伏伏,卷舒间露出了绚丽的金色。

    我近乎被那种蓦地生出的意外之喜冲昏了头脑。

    考试时,我听着广播里的《考生守则》,一直盯着他的后脑勺。偶尔解题出了波折,又或是生出几丝紧张的情绪,我便抬头看看他,再次落笔。

    我以为这是馈赠,曾有幸让神明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像几年前的那场流星雨。

    神明啊,你为何不予我一个完完全全的希望,像春日里的种子萌发生长那样?

    神明啊,你似乎很懂得怎样更容易给人留下遗憾。

    高考结束那晚,我举着荧光棒在夜色和人群的呐喊声里偷偷说:“周以深,我喜欢你。”

    然后转头祝福他道:“周以深,你身上有光,愿你前程似锦,所遇温柔。”

    “哈?我是奥特曼吗?”

    “你干脆上天好了。”

    “当然!人间容不下我周爷这样的文曲星。”席昭溪说。

    “周以深……”

    “嗯?”

    “帮我写句话吧。”

    “什么话?”

    “大概这世上所有美好又遥远的事物,都像你。”

    周以深顿时沉默下来。

    我近乎是有些慌张了,心跳声震得耳根发烫。

    他终于开口问:“为什么叫我写?”

    “你的字丑的有特色,比较稀奇。”

    “哦,”周以深似乎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高中毕业后,周以深仅给我发过一则短讯,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在?】

    【在】

    那边没回消息,我等了许久,斟酌片刻,又敲字,【听说你全市第三】

    【属实是失误了。微信申请通过一下,我还个水钱。】

    【没实名认证】显而易见,我撒了谎。

    【你在外边?】

    【在】

    【万达?】

    【万达】

    【我也在万达,聚一下,还钱给你。】

    【这么久的事了,之前在学校干什么去了?】

    【忙着学习,忘了。】他又发,【在哪?】

    原是为了还钱。

    三枚硬币,我拿回家立即清洗,塞进装满星星的玻璃瓶。轻微摇晃几下,它们便掩在星星堆里不见踪影,但我留至如今。

    彼时我觉得那三枚硬币很像我的心意,总被什么东西遮着挡着,不为人知。

    这是我见周以深的最后一面。

    周以深到底为什么不好奇他只发了个“在”我就轻易回了话。

    这难道不是因为我手机里存有他的号码吗?

    ——

    一晃三年,一晃四年。

    七年里,听闻他交过两个女朋友,朋友圈里也发了和对方的合照,对象却不是舒一。

    我搞不明白,因此哭过一回,却没过问。

    周以深,原来我们最终都没能和年少欢喜的人走在一起。

    我知道他喜欢舒一的那天夜里,我看着窗外的几颗星子,对自己说,别喜欢他了。

    但没用,我控制不住心思。

    我手机里设有周以深的照片图集,图集名称是“周先生”,自拍的、他拍的,全部存在一个图集里。

    这一组数据存在云盘里传来传去。

    但当我知道他有女友时,我永久删除了图集,却没忍心丢掉那三个硬币,以及周以深的一本草稿纸,还有那句我请求他写了话的纸。

    周以深当时似乎也很是珍重,先用铅笔写下,后又执黑色水笔细细描摹了一遍。墨迹干后,他将某些露出的铅字擦去。

    周以深写得认真,我怕这薄薄的纸张被长期搁置在江南阴湿里因此而发潮变皱,我便拿透明胶带前后缠了一圈,夹在笔记本里,远行时总捎上。

    但当我知道他第二任女友时,我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

    绕过这七年,不论瞧见什么新奇的事物,或是遇见什么猛然的惊喜,我都会下意识想找周以深分享,找他的聊天框。二十六键摁出了一堆字,然后在发送之前点击全选,再是删除键。

    我没绕过这个习惯,毕业后的四年也没能走出那个世界。

    因为我受了委屈而因此哭泣时,脑海里总先浮现周以深这三个字。

    我希望他此时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但不可能,我报考了离家千里的大学,而他选择留在本省。

    三千多公里,他要如何一下出现在我面前?又凭何出现?

    我通常一夜无梦,但我梦过他一回。

    梦里,我们站在挂满红绸的银杏树下,长长的红绸宛如旗幡那般被风吹刮得猎猎作响,而天色湛蓝。

    他在那种响动声里很轻的抱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像是劝哄似的告别。

    大学上课,我习惯坐在三组三排靠走道位置。

    毕业实习,我挑了窗边的工作台。

    我在出租屋的阳台养了十余盆多肉。曾经的那小盆周以深也浇过水,几个月后长出了分枝,但它随过去一起被我弄丢了。

    银杏树仍会飘着扇形的金黄叶,但当我重逢周以深,我或许不会再心动了,又或许只是因为我喜欢的只是过去的周以深,那个笑起来眼底仿若有光的人。

    我盼他平安喜乐,愿他有锦绣前程。

    再见了,周以深,我的一段青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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