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圣人就重新任命了新的工部尚书。除此之外,朝中的人员布置经历了大动荡,一些人被提拔,一些人被贬谪。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从国子监冷不丁被调到了户部的裴浥好似便没那么扎眼了。

    季长松离开了豫梁,在被刻意地冷处理后,徐党和宁党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斗得没那么你死我活了。

    但许多人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平风浪静。经此一事,徐党和宁党的人彻底没了握和的可能性。撕去了往日伪装出来的表面功夫,两派的人都通过季长松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党派斗争已非简单的理念之争了。

    输的人,不仅会赔上自己的仕途和前程,更是会牵连到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没人想成为第二个落魄离场的季长松,更没人想要成为第二个带着家人流放边陲、生死难料的刘岩。

    季长松是走了,但他却像是一根刺,扎在了留下来的人心中。

    裴浥对韶玉说:“我不是想干涉你的交友,只是韶玉,严嘉茵的外祖父毕竟是徐徽,你们不再适合像以前那样相处了,我会担心。”

    宁平海没有掩饰对裴浥的提拔,在很多耳聪目明的人眼中,裴浥是宁党自季长松之后最亮眼的后起之秀。人人都知道他和季长松是至交,于是宁党的人对他愈发信任,徐党的人却对他万分忌惮。

    所有人都笃定,裴浥进入户部,为的是要替季长松报仇,将那些从秀阳案中脱身的其他人送去与刘岩作伴。

    他几乎是一意孤行地将自己彻底与宁党绑在一根绳上,从不考虑宁平海倒下后他会沦落到什么境地,每日沉稳做事,行事逐渐显露锋芒。

    韶玉知道,自季长松走后,裴浥便疏远了贺家兄弟和岑稚等人,再不与他们见面了。

    身处豫梁这么个地方,再纯真的感情掺杂了权力,也会被染上其他的颜色。

    之于韶玉,严嘉茵是她顶着“韶玉”这个名字交到的第一个同行好友,她们能一起分一个肉饼,能躺在一张床上午睡,甚至是能够在夜晚的暗巷里一起做坏事的关系。

    但是,季长松在韶玉心中也是不同的。

    他是裴浥的好友,与韶玉一样是在沁蓉县长大,因为裴浥的关系,他们共同经历过太多晦涩低谷的时期。荏娘过世后,是她看着季长松和裴浥的其他几个同窗用尚且稚嫩的肩膀,将荏娘的棺椁一步步抬到山中下葬。那样真挚的情谊,裴浥不会忘,韶玉同样不会忘。

    季长松的祖父撞柱而亡,季长松离开豫梁,韶玉看在眼里,和裴浥一样如鲠在喉。

    这感情不可避免地起了裂缝,韶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面对嘉茵了。

    显而易见,季长松的事情过后,不止韶玉一人被影响了。一日韶玉走在大街上,严家的马车从身旁经过,她下意识抬眼,结果与掀开车帘的严嘉茵对上视线。

    韶玉愣住,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严嘉茵愣神过后,面上浮现出明显的愧疚、难堪之色,咬了咬唇后,不发一言地重新阖上了车帘。

    韶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想法。

    没了严嘉茵时不时约她出去,她在豫梁的日子立马变得无聊起来。幸好裴浥在这时来告诉韶玉,说是已经帮她找到了一支要从豫梁回去穰陵的商队。他和领头打好了招呼,请求领队将韶玉带到穰陵,并且希望领队能在路上多留一份心眼,对韶玉多加照顾。

    看在裴浥给出的丰厚酬劳后,领队爽快答应了。

    韶玉问裴浥:“你给他多少钱?我还给你。”

    裴浥冷笑:“我再穷也不差这点钱。”

    韶玉看出他要生气了,不敢多说。她知道裴浥心中一定担忧她的安危,于是和他保证:“最迟明年,我一定会回来。”

    裴浥道:“明年的春天是明年,明年的冬天也是明年。”

    韶玉想了想,答:“那最迟明年的秋天?”

    “秋天去,秋天回,你在那里待上一整年,是想要把穰陵到底有多少人都算清楚?”裴浥一锤定音:“若明年五月你还不回豫梁,那我就亲自去穰陵捉你回来。”

    韶玉说不过他,只好勉强应了。

    九月底,韶玉跟着商队的人,从豫梁出发去穰陵。

    商队有几十号人,韶玉随领队妻子和厨娘绣娘坐在一辆马车中。领队妻子名叫王月娘,年岁三十二,性格爽朗,做事麻利,得知韶玉去穰陵是去寻亲后,看她的眼神就格外怜爱,把韶玉当亲妹子相处,态度十分亲近。

    晚间商队住在途经的小镇上的客栈,韶玉打开自己的包袱,看到藏在其中中的银票,感到头疼:裴浥是把自己几个月的俸禄都塞进来了么?

    他一声不吭,胆子真大,倒也不怕她在弄丢了包袱。

    韶玉无可奈何,但她彼时人已经离开,总不能让商队为她停留,让她再回豫梁一趟。

    想明白以后,韶玉将银票小心藏在所有衣物的最底层。

    赶路虽累,但商队里多的是幽默外向之人,大家每日嘻嘻哈哈,开开玩笑,韶玉在豫梁城里长时间憋闷的心情终于放晴了些。

    与月娘日日相处,久了后,想起月娘是土生土长的穰陵人,韶玉便大着胆子向她询问起当年穰陵之乱的事情来。

    月娘问:“当年是有很大一批人离开了穰陵,去了南方其他地方定居。你和你的家人便是在那时候分开的吗?”

    韶玉想起长公主的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风筝,被一根细细的线拽着。那根线来自她从未去过的穰陵,来自她从未见过的其他顾家人。心情酸涩,她应下:“……是的。”

    怪不得这么个娇贵的官家姑娘会选择独自去穰陵跑一趟。

    月娘道一声原来如此,当即知无不言,陷入回忆:“我那时候十岁出头,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记得也不是特别清楚了……事后再想,只记得那晚我和家人在家休息,忽然间外头哭声大作,有人在外头喊‘辽人来了!’有人喊‘要死人了!’也有人喊‘要活命就快跑!’我和妹妹吓得抱在一处,母亲留在家里照看我们,父亲去外头看了一圈,回来后面色发白地和母亲说外头有人踩人,死了许多人,现在贸然跑出去未必是良计。父亲母亲一合计,便把家中的大门堵住,带着我和母亲一齐躲在了家中的地窖里。”

    其中惊险,长公主说来是一种感受,亲历者月娘说来又是另一种感受。

    韶玉听得不自觉心跳加快,屏住呼吸。

    “等三日后我们从地窖里钻出来,辽人走了,但圣上和朝中大半官员也走了。”

    说到这,月娘叹息:“往日遍地是人的穰陵一下子少了一半的人,整座城市变得空荡荡的。再之后,哪怕辽人再没攻进穰陵,但穰陵就像是一夜枯萎的花朵,再也回不到昔日的美丽了。穰陵不再是国都,现在的国都,是距离穰陵有几千里远的豫梁。”

    说到这,她伤感道:“穰陵的穰,是丰盛的意思呢。”

    韶玉怔怔:“走了很多人么?”

    “有人离开,自然有人留下。我家世代都是穰陵人,你瞧我,我不也没离开。”月娘听出她的忧虑,安慰她:“你放心,你肯定能找到你的亲人的。”

    这么多年过去,穰陵真的还有顾家的人么?

    韶玉想起裴浥说的顾家人的下场,表情逐渐变得勉强。但听了月娘的话后,眼中又浮现出期盼来。

    离开豫梁的第十五日,领队突然找到韶玉,表情严肃地问了韶玉一个问题:“韶玉姑娘,令兄在官场上是惹了什么仇敌么?”

    韶玉心一跳:“什么意思?”

    领队皱眉:“有四人鬼鬼祟祟,跟了我们一路了。自豫梁出来后,今日我第三次窥见了他们的面容。”

    韶玉问:“他们跟得很明显?”

    领队笑:“非也,不是他们厉害,而是我走南闯北多年,练就了一双厉害的鹰眼。他们有时扮作马夫,有时扮作农人,但变来变去,五官轮廓和身形总是大差不差,眼神更是不太对劲,依我的本事,只消一眼就能看出。”

    季长松的风波刚过,徐党的人不会蠢到那么快拿裴浥开刀。

    韶玉心沉下去,有了猜想:“估计是我的仇人。”

    ……是杀了姐姐和阿莺的人吗?她忍不住想。

    领队为人义气,哪怕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但还是记着裴浥的嘱托,心想既然他既然答应了小裴大人要把韶玉姑娘送到穰陵,就该说到做到,如此才算是大丈夫。

    他问韶玉:“您是怎么想的?”

    “他们为人凶悍,我不知他们的意图,但继续留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于商队和我总归都不利。”韶玉很快下定决心:“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避开他们后脱离商队,独自前往穰陵。”

    领队立马道:“您一介女子,孤身上路,岂非更加危险?”踱步一圈后,他想出法子:“我会为您配一名向导作马夫,再为您配两名靠谱的镖师,你们一行人找个夜晚先行离去,我们穰陵再聚,您觉得如何?”

    韶玉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她沉声:“我听您的。”

    方法对策有了,现在就是要等一个离开的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到来了。

    两日后,商队在一家客栈住下。晚间众人吃饭时,店家喜滋滋地捧上自家酿的米酒,分给众人:“内子刚为我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这是我家自己酿的米酒,若大家不嫌弃,不妨喝上几口,沾沾我家的喜气。”

    领队当即反应过来,高声笑道:“我等沾夫人的光了!”说罢主动接过店家的米酒,倒了一大碗。

    气氛热闹起来,客栈中其他人也跟着道谢喝酒。领队拿起酒碗的时候,斜着眼看角落,注意到那换了新打扮的四个壮汉在店家的盛情邀请下犹豫着接过米酒,心中有了决断。

    ——就是今晚。

    店家酿的米酒醉人,不到戌时,客栈里的灯光全部熄灭。客人们回到屋中,呼呼大睡。

    子时,韶玉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来到客栈门口。领队早已替她准备好马车,马夫和镖师也正整装待发。

    韶玉小声问:“现在就走?”

    领队点头:“我观察过那四人,他们早早就回屋熄灯休息。我方才出来时,在他们门口探听半晌,没听到说话声,想来应是睡熟了。”他考虑得面面俱到:“马夫会带驾车从小路走,那条路线知道得人少,虽然要花点时间,但无疑会更安全。”

    韶玉对领队感激涕零:“若是没有您的话,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您客气了。”领队推她上马车:“时间不早,你们快走。”

    韶玉踏上马车,人还未安稳坐在马车车厢中,又听外头的领队急呼一声:“不好!”

    她升起不好的预感,连忙掀开车帘向客栈望去,果不其然,客栈二楼的一间房亮了起来,紧接着,她听到了急促遥远的一阵脚步声和交谈声。

    领队吓了跳:“……他们半夜还盯梢的?”

    韶玉从马车中跳出来:“他们若是骑马,很快就会追上我们。”

    领队犹豫:“那我们现在回去?改日再找机会送你离开?”

    不能回去。他们发现了不对,下次只会更加警惕。而且,若是知道被发现了,他们今后行事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毕竟,能够在豫梁城郊杀人,他们害怕什么呢?

    韶玉很喜欢商队里的人,不想拖累他们。

    直觉回去后会发生更加难以承受的事,韶玉呼吸急促:“那些人是亡命之徒,冲着我来的,我不能拖你们下水。”

    领队问:“您想怎么做?”

    韶玉道:“麻烦您为我牵一匹马来,我一个人走。先不去穰陵,我暂且去其他地方避避风头。”

    现在的情况,她一个人骑马走却是更能掩人耳目。

    眼下没有时间浪费在口舌上了,领队马上去为韶玉牵了一匹脚程快的良马来,给她指了个方向:“您就往这个方向走便是。”

    韶玉再次谢过领队,踩着脚蹬,辛苦地爬上马背。

    领队看清她上马姿势的怪异,眼皮一跳:“您……您不会骑马?”

    韶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身下的骏马打了个喷嚏,她默默将缰绳攥得更紧,看向目瞪口呆的领队,尴尬道:“您现在教我几句,或许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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