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夏找连霁帮忙解决秋衣一事,以一种风一般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白水镇。其他人有样学样,个个跟着盼夏学,一遇到问题就去找连霁要公道。衣食短缺去找他,房屋漏风去找他,家人生病找不到大夫治疗也去找他。

    谁让他帮忙他都不拒绝,许多事亲力亲为,有些事哪怕做不到,也会想办法写信去豫梁,请求朝廷再派援手过来。

    时间久了,白水镇里的所有人便都明白,那位生得俊俏标志的年轻小官员虽然平日里不常笑,瞧着就像是生在云端的仙人,实际性格再温柔体贴不过。

    盼夏是个自来熟,自觉与连霁相熟了,近来每日都要去运河边见连霁。运河边常有人推着货物来来往往,连霁见她蹲在河堤上撑着脸笑眯眯看自己,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担心。

    “盼夏,”他喊盼夏的名字,站在河道中,和盼夏好声好气地商量:“你听话,自己回镇上玩,我下次见面给你带好吃的糕点好不好?”

    盼夏大声应好,站直身子,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笑嘻嘻道:“我爱吃甜口的!”

    阳光下,她龇着牙齿,面容只是清秀,笑容却璀璨无比。

    连霁不知怎的想起韶玉,有些怅然,心中希望韶玉小时候也能有笑得这么开心自由的时候。

    连霁说到做到,后来在街上遇到盼夏的时候,给她带了满满一食盒的糕点。

    盼夏大大方方道谢,捧着糕点回家给韶玉、秀姑和弟弟临冬吃。秀姑发自内心地感激:“大人真是举世无双的好人。”

    盼夏狼吞虎咽吃下一块糕点,一边给正捧着一块甜豆糕吃得认真的弟弟掸去衣上的碎屑,说:“我和朋友们给他取了个名字,我们一伙人私底下都用这个名字喊他。”

    韶玉听得饶有兴趣:“是什么?”

    盼夏道:“我们喊他超级无敌大善人漂亮哥哥!”

    这个名字喊出来,秀姑笑了,韶玉也笑了。

    韶玉扶额,无奈:“这名字会不会太长了?”

    盼夏觉得没问题:“不长不长,我们都记得住。”她和秀姑韶玉说一个秘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很喜欢他,这些日子我们捉迷藏也不玩了,常常躲在他身后,做他的小尾巴,去看他整日做什么事。”

    韶玉顺着她的话问:“他做什么?”

    “姐姐,他可真是大忙人!”盼夏一个个掰手指,“经常去运河里帮忙建防洪提或挖泄洪道不说,还会去医馆里看望那些生病的人,最近很多人无论事情大小都去找他帮忙,只要要求合理,他通通帮忙了,前一天甚至去帮一位眼瞎的老爷爷去补漏水的房屋了,我们看着都替他觉得累。”

    韶玉唇边的笑意不知不觉消失,心情复杂。良久,她叹息:“怪不得你们要喊他这个名字。”

    盼夏重复一遍:“是超级无敌大善人漂亮哥哥。”

    韶玉抿唇笑:“嗯,我记住了,叫超级无敌大善人漂亮哥哥。”

    又半个月过去,韶玉的脚上彻底痊愈。女医替她除去脚上的草药和纱布,动作轻柔地揉她的左脚脚腕,问:“还有没有什么不适?”

    韶玉仔细体会,答:“没有。”

    女医让她站起来走几步路,再跳一跳,韶玉照做,并没有感受到左脚腕有任何的异样,于是道:“是真的好全了。”

    脚上好全,韶玉便开始琢磨着如何去穰陵。

    思来想去,她觉得跟着商队太过显眼,不如孤身上路,虽然第一次骑马的经历并不愉快,但韶玉却觉得自己还是有些骑马的天赋在的。

    她去白水镇边上的一家马场里,付了些钱,马场主人自然乐得教她骑马。韶玉学得极快,被马场主人惊讶地称赞悟性极佳,问她之前有没有骑过马。

    韶玉竖起一根食指:“骑过一次。”

    马场主人:“才一次?你握缰绳的动作已十足老道了。”

    韶玉转过身给马喂食,想:能不老道?第一次骑马就赶鸭子上架地骑了有两三个时辰,身后有人在追,被追上就要死,这种情况下能不骑得好?

    韶玉为自己选定了一匹性格称不上温和的健壮骏马,给马场主人提前付了钱,打算在约定好的日子来将马牵走。

    离开的日子商定,韶玉与秀姑母子三人说起自己要离开的事。

    秀姑纵然不舍,可知道韶玉是要去寻亲,嘴巴嗫嚅半晌也说不出挽留的话,只好祝她一路顺风。

    盼夏和临冬却无法接受,姐弟俩哭得稀里哗啦,一个抱着韶玉的胳膊嚎,一个把头埋在韶玉的肩膀上抽噎。

    “我不想你走,我没有姐姐,我希望你当我一辈子的姐姐。”盼夏伤心欲绝,哭得眼睛都肿成桃核,声音不复以往的活力,变得细弱可怜。她小小的手死死拽着韶玉的袖子,低声下气地乞求:“你不要走好不好……你留下来,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临冬也和猫崽子似的小声哭:“姐姐,不走,不走……”

    韶玉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姐姐当时离开时的心情了。她才和盼夏临冬相处了一个多月,就已经会因为他们的挽留变得犹豫,那么,养了她快十五年的姐姐和阿莺,当初在决定要走的时候,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姐姐和阿莺有必须要走的理由,她当然也是。

    等盼夏和临冬哭够,韶玉将两人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因为你们有爹爹和娘亲在身边,过得很幸福,姐姐也要去找自己的其他亲人啊。”

    谁知当天夜里,天忽然下起暴雨。

    盼夏往日最讨厌雨天,这会儿却高兴地在屋里转圈圈:“下雨了下雨了,那么大的雨,姐姐不能走了!”

    她双手十指交握,发自内心地向上天祈祷:“老天爷,希望你能一直让雨不要停。”

    秀姑慌张捂住她的嘴,轻斥:“小孩子说什么胡话!”她呸呸两声,“老天爷别听她的话。今年下的雨水已经够多了,您快停下吧。”

    盼夏瘪嘴。

    秋汛期到了。今年下的雨水比前两年加起来都多。

    这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哪怕人坐在屋里,发丝和衣衫上也沾着潮气。盼夏在屋里待得快发霉了,整个人蔫蔫的,此时也不说下雨好了。临冬趴在窗边,正好奇地伸手去接床沿上滴落的雨水,自己和自己玩得咯咯笑。

    韶玉暂时把去穰陵的事情放到一边,心中很为连霁担忧。

    秀姑从外头进屋,满面愁容道:“雨下得太大了,花园里的一颗枣树都被吹断了。”她叹气:“街上全是官府的人。听说白水镇郊外的一处田庄被淹了,那位大人正带人冒雨救人呢。天可怜的,这么大的雨,昨晚听说还淹死两个人,希望今天没人出事。”

    韶玉看她:“你说的是哪位大人?”

    秀姑道:“自然是盼夏叫哥哥的那位大人。”

    韶玉心神不宁,在屋里来回踱步。屋外的呼啸狂风吹得她静不下来,她在屋里走了两圈,马上下定决心,接过秀姑刚脱下的蓑衣和斗笠穿戴上。

    黑压压的斗笠压不住她清丽澄澈的一张脸,她一边系着蓑衣上的细绳,一边急急向外走去:“秀姑,你和盼夏临冬在家里。我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秀姑吓住,想要追问韶玉要去做什么,但追到门口时已经再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乌云沉沉积压在头顶,街上的守卫个个和韶玉一样的打扮,全身被斗笠和蓑衣笼罩其中。民众早被驱赶回家中,人人都是从镇外回到镇中,唯有韶玉一人逆行,是从镇里要出镇外的。

    镇子口值班的守卫刚把一队人送进城中,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下。

    暴雨如注,两人相隔得近,声音也听不太清楚。守卫眼睛被斜吹的雨水吹入,朦胧中转过身去,问身前个子只到他肩膀的陌生人:“这么大雨你怎么还不回屋?不要出来给别人添麻烦了!”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怕被雨声盖过声音,陌生人提高嗓音,着急地问他:“你知道连大人他们在哪里吗?”

    镇中知道连霁姓氏的人不多。守卫收起轻视之心,手臂抬起,朝外指了个方向。

    那陌生人道完谢,手将斗笠更压低一些,一刻不停地朝着那方向去了。

    路上的小水塘被溅出水,守卫抹去面上的雨水,看向她离去的身影。脚步疾走间,黑沉沉的蓑衣被风扬起,露出其下青蓝色的裙摆。

    守卫瞪大眼睛——怎么是个姑娘?

    连霁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田庄农人家八岁大的独子贪玩,仗着自己水性好,在河道中捉鱼虾,哪知天忽然下起暴雨,水位大涨,等男孩察觉到不对劲时,他已经被困在河道中间寸步不能行了。

    连霁下水救他,男孩心中害怕,抱连霁抱得太近,害得连霁吞了好几口水,挣扎间风雨加大,水流愈发湍急,两人被河水裹挟着向下飘了好一段距离,幸好连霁及时抓住了岸边弯折下来的一棵垂柳,两人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河堤太高,男孩抱着连霁的腰瑟瑟发抖:“树、树要断了……”

    秋雨太冷,他浑身发抖不止,嗓音颤抖地问连霁:“哥哥,我们会死吗?”

    或许会吧。

    暴雨砸在人身上,砸得人身子发疼。在冰凉的河水中浸泡太久,不止是男孩,连霁也觉得身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他能感到浑身的力气在一点点消散。

    救援的人没有赶到,被风雨吹折的树干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裂响。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连霁当机立断,对男孩说:“你体重轻,等会儿我将你举上去,你机灵点,踩着我的肩膀抓住树干往上爬,千万别迟疑,记住了吗?”

    男孩眼中含泪:“树枝会断的。我上去后,哥哥你怎么办?”

    连霁哄他:“你跑快一点,去喊别人来救我,我也会没事的。”他唇色被冻得发白,雨水落在长长的眼睫毛,欲坠不坠,尽管到了这般狼狈的境地,还是眉眼安然,尽力安抚男孩:“你听我的话去做事,我不骗你。”

    男孩哭着点头。

    连霁一手攀着树,一手搂住男孩的腰。他咬牙,脖子上的青筋跳动,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那男孩举到了自己的臂膀上。他急促地喊了一声“上!”,男孩流着泪踩在他的肩膀上,抓住树干的上半部分,连霁再奋力在他背后一推,他便成功顺着树干爬到了岸上。

    再之后,男孩上岸后做了什么,连霁是半分不知道了。

    脆弱的半折柳树彻底支撑不住,断裂成两半。连霁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他再抵挡不住急速奔涌的水流,顺着水势向下流飘去。

    雨水砸在脸上,挡住视线,耳朵和嘴巴里也进了许多河水,连霁觉得自己起了幻觉,不仅觉得在水中浸泡了一个多时辰的冰冷身体变得滚烫,而且竟然隐隐约约听到韶玉在喊他的名字。

    是要死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想要苦笑。

    “连霁——”

    韶玉一声声喊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连霁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指尖,只是河浪凶猛,很快又把两人打散。但这紧紧一瞬间的触碰,已经足够连霁恢复清醒。他努力睁开眼,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正努力伸过手想要再抓住他的韶玉!

    不是幻觉,是韶玉真的来了!

    疲惫和困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着急和生气。他恢复了些力气,想要赶她走,想要让她不要管他了,但勉强吐出几个字,她还是没听见,不管不顾地向他靠近。

    她以为她是谁?她在和谁抢夺生命,和这暴雨,还是和这要吃人的河浪?

    连霁头一次对韶玉生出这么大的怨气。

    可愤怒之余,心脏某处却发起酸,又疼又麻,逼得他眼眶发红。

    还能怎么办呢?连霁终于明白,今晚他和韶玉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水下的泥沙碎石中,两人的手终于握到了一起。

    后来连霁是真的失去意识了。他太累了,情绪起起伏伏,也不知道顺着河漂出去多久,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

    最后的记忆里,他松开了韶玉的手,而韶玉靠了过来,柔软的面颊轻柔地贴到了他的胸口。

    ——她搂住了他。

    连霁是被脸上落叶飘下的触感惊醒的。

    雨淅淅沥沥地下,比之前下得小,可依旧没有停止。眼皮有千斤重,连霁躺在地上,听到了近在咫尺的一阵细微弱小的呜咽声。

    昏迷前的种种顷刻间涌入脑海。连霁猛然惊醒过来。

    韶玉在哪里?韶玉有没有出事?

    手中和怀中空空荡荡,连霁的心脏抽紧,明明没有在水中,但还是感受到了那种窒息般的疼痛。

    身体虚弱,一时急忙坐起,眼前便一阵阵发黑。连霁短暂地失去了光明,他像个瞎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触碰周遭的一切,长久提起的心在触摸到另一只冰凉却有温度的手时,终于从嗓子眼落回胸膛中。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视线中的黑点眩得他有些发晕,他逼自己适应,过了一会儿,那些黑点总算消散,他的世界渐渐有了颜色。

    连霁低头,看见了半侧着身子躺在他身侧的韶玉。

    和他一样,韶玉的衣裙被河水浸湿,青蓝的布裙紧紧贴在身上。绑发的带子在水中滑落,青丝蔓延而下,有几缕贴在她的侧脸。韶玉似乎是因为太过疲累昏睡过去了,蹙眉半蜷缩着身子,眉间微蹙,胸口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整个人清丽纯美得像是一枝沾了晨露的玉兰。

    连霁看得入神,直到再度听到那小小的可怜的呜咽,这才回过神来。

    他视线下移,后知后觉地看到了被韶玉用另一只手搂在怀中的幼犬。

    这应当是一只没几个月大的幼犬。

    通身黯淡的黄色细软毛发,身子圆滚滚的,两只耳朵下垂着贴着脑袋,黑色的眼睛和鼻子都是湿漉漉的,窝在韶玉怀里,打量连霁的眼神懵懂又怯生生的。

    韶玉的怀里为什么会有这只幼犬?

    连霁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失笑:……所以她这是在救他的过程中,顺便还救了只没断奶的幼犬崽?

    连霁在水下时,额头似乎在哪块石头上磕碰到了。他一笑,额上的伤口便开始发疼。

    疼也止不住笑。好像在这种幸福的时刻,身体有些疼反而更好。这更能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并非是他的梦境,他所有的感觉都是真实的。

    在一种奇特的冲动之下,连霁再也忍不住,伏下身子,轻轻地在韶玉的额头落下一个比羽毛还轻的吻。

    “真好。”他喃喃,心中的欢喜满得快要溢出来。

    幼犬继续用好奇的眼神看连霁。

    连霁闷笑一声,将这幼犬从韶玉怀中抱出。雨水没有停歇,河岸边不是久留之地,连霁将韶玉背起,对脚边的幼犬笑道:“没手能空出来抱你了,对不住,只能辛苦你跟着我一起走路了。”

    幼犬疑惑地扒着连霁的脚,歪了歪头,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等连霁背着韶玉往远处走去,它也乖乖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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