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

    他躺在床上喃喃。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在木匠人的脸上。尘埃在空气里飞扬。木匠的面色几近灰败,嘴唇干裂。他一动不动,宛若死物。胸膛的起伏也是熹微。只有偶尔眼珠子的转动表明他还是个活物。

    透过屋顶的缝隙,他似乎可以看见长在屋顶上的杂草。绿油油的,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是春天来了吗?

    没有吧。

    夏天不是刚过去了吗?

    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

    我在这里躺了太久了。

    只有偶尔拜访的松鼠和蝴蝶才会提醒他时间。

    和尚。

    和尚呢?

    他多久没来了?好久了吧。

    他挣扎着转过头,朝着门口望去。田埂绵叠,蜜蜂在盛开的油菜花上停歇,嗡嗡地做着不知名的美梦。日色下田野的梦轻浮。田间的小道在起起伏伏的山地间穿梭。小道是褐色的,是土黄色的,夹杂着生命的气息。杂草探出头来,直起腰来,田间草地的呼吸如此热烈繁复,昆虫蛰伏着,等待着,似乎为了一声响雷喝彩。嗡嗡作响,又不见声响。

    唉!

    我只听见了风声。

    不,风声也快停歇了。

    这时没有蝉啊,我听不见它们的叫声。捧着果子站在门前的松鼠也不见了。

    雨在这里是很少下的,树梢的风会夹着地上泥土的腥气,卷吧卷吧地就穿过门朝他吹来。地上翻涌的热浪都是不管的,枯黄的树叶,细碎的石子,却都被抛起来了。

    他猛然想起和尚的笑。眉眼弯弯,脑袋光光。他手上的念珠也散发着光亮。好一个漂亮的大和尚。像极了这风,满是热意,惹得他眼眶发烫,心又发凉。

    他怀念起了他还能动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有他和小和尚一起在檐下躲过的雨,有他和已经变成大和尚了的小和尚一起在溪里捉过的鱼,有和大和尚一块儿抓住的蚱蜢和蝴蝶,还有树荫下的梦。无论处暑与惊蛰,霜降还是冬至,他们都永远在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土里的蚯蚓也通往秘密的湾峡。

    回忆里的小木匠笑了,却也变老了。小和尚变成了大和尚,他却变成了老木匠。

    和尚是坏和尚。他应允他们相见,又如期失约。

    “我们说好一月见一次呀。”已经从小木匠变成老木匠的小木匠微笑,他已经快没有力气扯动嘴角了。

    和尚只是一个月消失了一次。其余的时间都在守约。

    木匠想起他的样子,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快乐。和尚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木匠总是怕他摔。但和尚却如一只大蝴蝶一般,巨大的垂袖就是他的翅膀,总是仿若下一刻便要飞到天上。

    在和尚与他辞行、转身道别的那一刻,天上撒下来的光照在和尚的脸上,他脸上细细的绒毛像是变成了一道金边。和尚最终还是上了战场,他再也没有回来,他是个坏和尚。

    幸好木匠也是个坏木匠。他们这样就相配了。他连这样坏的和尚都爱,一世鳏寡孤惸,等了这么多年的孤约,恐怕今天也要失信。

    和尚的样子他都快忘却。在他因为他可以一直记得他时。

    “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都怪他还是不来看我!”他心里埋怨着。

    他似乎记得和尚的样子,又似乎记不大清了。不过好在,无论何时,他总是会在第一眼就认出和尚来的。和尚也是一样的吧?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也就会认出他来的吧?虽然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已经老了,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呀。

    我见到你就好啦。

    已经老得不行了的老木匠这样安慰自己。

    山路蜿蜒,巍峨盘旋。雷公降雨,留洁与人世间。

    他呢?

    他人呢?

    田间小路不见人来。

    那个光头和尚还没有来。

    我在等他。

    我是在等他。

    我是在等他的。

    他一想起和尚还是想笑。他记得他的样子,又似乎记得不大清了。不过好在,无论何时,他总是会在第一眼就认出和尚来的。和尚也是一样的吧?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也就会认出他来的吧?

    和尚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他穿的一定是灰色的袈裟啊,一定是灰色的禅衣啊。他是个武僧。不然他会穿什么颜色的呢?木匠人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看向远处,他也快看不清了,其实。

    和尚都是有圆圆的光脑袋的。或许他不一样,会有短短的一点点的发茬,很扎手。他有一串圆木珠,我记得他身上的檀香味的。戒疤是不会坏的。坏不掉的。整整齐齐。

    那个光头和尚还是没有来。在木匠人死的最后一刻。他死在了下雨时分。

    木匠走时,遇了一场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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