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离看自己的肉身多少有点诡异。

    沈渔好奇地伸手去摸,看见自己的手掌一下就穿过“自己”的胸膛,吓得缩手。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算是活着吗?”他看着自己的肉身问道。

    少女背着手走来,蹲下身托起“他”的下巴左右察看了一番说:

    “普通人眼里的话,你已经死了。”

    “那……”沈渔眉头虬结,“祝由师眼里呢?”

    少女抬眼望了望他。“你是说太祝府的那些?嗯……”她想了一下,“修士大概不行,没听说过那群小孩里有什么人才;少三清和正三清里估计也没有,上三清的话……周元均肯定可以,但这种小事也轮不到她亲自来。”

    沈渔有些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是说周……周佩兰?”

    少女笑了:“对啊。”

    沈渔抿了抿嘴。

    “她……你和她很熟吗?”

    少女叹气:“姑且算有点缘分。”她看了沈渔一眼,问:“怎么,她和你很熟?”

    “哈哈,姑娘真会开玩笑,在下怎么会跟皇后的堂妹相熟。”

    少女失笑:“说的也是啊,那女人可是很高傲的,你这么胆小,还没有法力,又是异邦质子,她肯定瞧不上。”

    她扶着膝盖站直,沈渔望着她,好笑地问道:“你就这么说她?”

    少女睨他一眼,答道:“我不是太祝府的人,不归她管。”

    她看穿了沈渔对自己的猜忌,这下反而是沈渔不好意思起来。

    他挠挠自己的脸:“那你是——”

    “是祝由师,”少女挑了一下眉,“你该不会觉得天下祝由师都是太祝府的人吧?”

    沈渔努努嘴,低头继续跟自己的肉身大眼瞪小眼,余光小心翼翼地往少女那厢打量。

    “你能看见我的阳神,听你方才所言,你和周佩兰……一样强吗?”他想了想又说,“我听说过一些传言,宫里人都说周佩兰是最强的祝由师。”

    少女扭头接道:“不搏命的话,那自然是她强一点。非要以命相搏,那就两说。”

    “那还是她更强了?”沈渔问。

    “她比我更残忍。当然啦,我也很残忍。”少女笑了。

    沈渔在心底泛起嘀咕。

    听少女的口气,她不是太祝府的人,倒像那些祝由师的前辈。可她怎么看也只有二八年纪。周佩兰比自己还大五岁,他实在很难想象这两个人怎么会认识,又因为什么而产生交集。

    自祸蛇爬下房梁以后,大殿内逐渐恢复了先前那种诡异的寂静。少女兀自在黑暗的享堂中四处逛走,沈渔发了会呆,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闻到那股尸臭了。

    他连忙伸长脖子,四处嗅了一遍,不无欣喜地说:

    “那股味儿是不是都散了?你闻闻?”

    少女懒洋洋地回答:“没散,难闻得令人动容。”

    沈渔哑然,他呆了一阵说:“可我什么也没闻到啊……”

    “你忘了吗?”少女只回了一下头,似是无暇转身,“你现在只有阳神,而五感发自肉身,你当然没有。在梁上的时候,那条祸蛇离你不到八尺,味道大得要命,你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沈渔愣了愣,怪道:“你说我没有五感,可我瞧得见啊?而且、而且你刚刚还抓住过我?”

    “那叫‘灵视’,三魂都有。魂体潜藏在世界的阴影中,灵视即是从那阴影中观望此世,因此魂体虽然能看得见,却不能对此世的任何存在施加影响,不然那些鬼怪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地还阳了。”

    少女说着,转身再踱到享堂中央沈渔的肉身边上。她蹲下望了一段,倏然伸到沈渔的怀里去扯他的衣带。

    沈渔吓得连连摆手,可不管他怎么阻止,伸出去的手也只能从少女的颈子里穿过。他急得大喊:“姑娘!姑娘!别动手!别动手哇!”

    随着衣襟的解开,一块由五色绳缠起来的半月形玉件显露出来。

    少女轻轻地挑眉,裹着披帛的脸上瞧不出表情。她把这枚玉件解下来托在掌中看了好一会。

    这时,沈渔幽幽道:“这是我娘的护身符,我出生后就给我了。”

    少女默然瞧了他一眼,转过头继续查看这件东西,白玉似的指腹沿着玉件的表面摩挲,一点点用触觉勾勒出玉件上的阴刻纹样。

    一条箭尾鱼,鱼身长着三只人的手脚。

    少女迟疑了良久才说:“人有三魂,鬼怪则只有阴神一魂,所以一般的夺舍都是挤走对方身体里的阴神,你却偏偏是阳神被挤出了窍,且阳神离体也不散。我先前还觉得奇怪,没想到竟是这样……”

    她握住手里的玉件,抬头向沈渔看过来。

    沈渔反射性地朝后靠了靠,不安地问:“我、我怎么了吗?”

    那双海波似的眼眸愈发幽深地瞧着他,问道:

    “沈知鱼,我问你,你的母亲是否是巫族人?”

    沈渔吃惊地看着她:“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少女垂下眼帘。

    她看着手里的玉件,低声说:“这是巫族女祭司代代相传的定身符。有它在,你的肉身和元神才未遭煞气侵害。”她重看向沈渔:“你的体内天生就没有阴神,要不是你娘交给你这枚定身符,你在成人之前可能就已经夭折了。”

    “怎会如此?我娘她——”

    沈渔努力地回想,却无法清晰地想起脑海中那道残存的形象。

    他只能想起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被父亲折磨殆尽的痛苦的眼睛。

    这样的母亲,也能对自己给予祝福吗?他不敢细想。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想保护我吗?”他轻声而颤抖地问道。

    少女点点头。

    “哈哈……”他轻笑,又下意识捂住嘴,看起来黯然神伤。

    少女静静地退后几步,她环顾四周,朗声道:“那条祸蛇暂时应该不会来,既然你身上有定身符,倒也不必专门找六亲为你喊魂。”

    她转过身,右手指地掐降魔印,轻声念诵数句真言,朝前拂袖,抖出十来张纸魇,左手指着享堂中央喝道:“起!”

    话音刚落,刚才还漆黑一片的享堂顿时流光满溢,飞出去的纸魇也在前头化成十几个小厮和侍女,热热闹闹地四下打点着。

    沈渔唰地起身,瞠目结舌地望着周遭的景象,只见到处人来人往,宾客满座,正中央前方的祭坛上也是张灯结彩,背后挂着一幅大大的“囍”字。

    他看得发怔之际,早有几个纸人化身的小厮径直穿透他,跑到享堂前边,四人合力把倒在地上的“他”给抬了起来,口中高喊:

    “新郎官觐见!”

    沈渔瞪大了眼睛,目送自己的身体被几个纸人架在“囍”字前边。他还在震惊之中,一只素白的手挽住他的胳膊,少女的声音冷漠又温柔:

    “走吧,沈知鱼。”

    沈渔一转头,眼睛瞪得更大了:“你?”

    喜堂上的红烛高高烧着,变成少女眸子里两粒璀璨的火光。也不知她是何时换了装束,裹在脸上的披帛变为珠翠串成的面帘。她身着喜服,延肩修颈,眼眸如水,脸上却不施脂粉,挽住沈渔就往堂前走。

    沈渔心慌意乱,又不敢去扯开她的手,急忙说:“姑、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少女不解地看他,“我做你的妻子,才好帮你招魂呐。”

    “你你你——不行!不行!”沈渔这下明白过来了,他不敢扯少女的手,只是用力挣开胳膊,压抑着声音说:

    “婚姻大事,怎可如此儿戏……”

    “儿戏?”少女笑了,“救人一命,怎是儿戏?”

    她说罢,信手一指,马上就有几个纸人上前,也把沈渔驾住了。沈渔奋力挣扎,发现这几个纸人力气大得惊人,他怎么也挣不开,只好对少女喊:

    “使不得!姑娘,使不得呀!”

    少女不搭理他,只转身斟了两杯酒,一杯命纸人塞到沈渔的肉身手里,一杯自己端起来。她轻拽裙摆,几步上前,把沈渔身上那条软绵绵的胳膊抬起来,拉向自己怀里。

    她说:“苍天在上,冯殃自愿与沈渔结为夫妇,荣辱与共,贫贱相随,爱恨相惜,永生永世,不违此誓。”

    话毕,几个纸人抬起沈渔的胳膊。

    少女凑过去仰头,饮下合卺酒。

    沈渔瞧着她,眼睛差点直了。“原来她叫这个名字。”他想。

    饮完酒,冯殃抛开酒杯,上前握住沈渔垂下的一只手,轻声问道:“我的手好冷,对不对?”

    沈渔浑身一颤。

    似乎就是随着这句问话,周遭的世界又一次流动起来。他小小地舒了口气,指尖蜷了一下,碰到一处冰凉而柔软的肌肤。

    他感觉自己开始颤抖。在越发清晰的五感中,那只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悄悄地把一枚半月形的玉件塞到他的手中,又推着他的手指收拢。

    沈渔朦胧地想,这实在是一只纤长的手,远不及自己的宽大,所以无法真的握住他拢起来的拳头,只能牵着他的手缓慢地往下移,直至按到一处更加坚韧而结实的肌肤上。

    他熟悉这种触感。凝神看去,他的手正被冯殃按住压在自己的胸口上,那枚定身符不知怎的,竟然在他的胸前一阵阵发出柔和的白光。

    顷刻间,一股温凉的感觉流入他的体内,眼前的景象如波光般摇动起来。沈渔来不及看清,只觉得周身的漂浮感逐渐变重,依循浑身的血液扩散到他的四肢和躯干上。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绵长,心口的地方也在恢复温热,地面以稳重的姿态托举住他的重量。

    他大大地喘了口气,倏然张开双眼。

    东大殿挑高的房梁结构悬在眼前,他定定地朝那厢望了好一阵,才留意到自己胸前的那只手,不觉又是一怔。

    如他料想的那般,那果然是一只比自己小了很多的手。他清了清嗓子,颈子到胸口都烧得热乎乎的,只有那只手是凉的。

    他从地上半撑起身子,想要说话,随即却呼吸一滞。

    一小片月光透进来,洒在少女望向他的脸上。

    如今,这张脸的大半部分都被赭红的披帛重新裹住,只留下一双冷淡而美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这双眼睛眨一眨,就有月色在其间流淌。可要是仔细看,那些光芒又会从中消弭,只剩下数不清的不甘、戒备、阴沉和无处安放的孤寂。但只是这些也没什么特别的,最令人吃惊的是,这样一双似乎不属于人间的眼睛里,居然有人的泪水流出……

    沈渔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又像是被什么给呛着了。他咳嗽着从地上坐起来,捂着脸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向别处。可他一转眼,那双流泪的眼睛反而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他摸了好几下自己的脸,下意识把头低下去,自觉此生还没有这么心慌意乱过。

    冯殃见他醒了,默然抽开手,侧过身说:“那枚定身符不要丢,丢了没人能保你。”

    “咳、咳,多谢……冯姑娘相救。”沈渔平复着心情,看了看她,“姑娘的名字叫冯央,是吗?”

    “是,我叫冯殃。”

    沈渔点头,口中念念有词:“冯央,冯央,‘夜如何兮?夜未央’。”

    冯殃抬起眉头:“不是那个央,是灾殃的殃。”

    “灾殃的殃……”

    沈渔心里汗颜,暗自想,哪家姑娘会取这种名字。

    “这里不安全,你先回去,天亮了再说。”冯殃道。

    沈渔摸了摸后脑勺,这才逐渐缓神。忽然想起二人方才已经成亲,不免又涨红脸。

    冯殃见他迟疑,又问:“你还有什么事?”

    “你……我……”沈渔抬头望她,手里忍不住乱比划起来,“你、我,我俩刚刚那是——”

    “喔,我们成亲了。”冯殃说。

    沈渔又开始挠头:“这、这可怎么办才好?你——”他一时憋不出来话,叹了一声,“罢了,你的家人现在何处?我遣人去寻他们。我们……我们南越的女子,出嫁时都要聘礼的……”

    冯殃奇怪地看着他:“你要给我聘礼?你很有钱吗?”

    沈渔结巴起来:“也……也没有很多,养你倒是可以……”

    这回愣住的人轮到冯殃了。她愣了一阵,忽然伏身闷笑不已。

    沈渔对着她皱眉头:难道这姑娘脑子不好?那可就糟了。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傻一点就傻一点……

    他还在胡思乱想,冯殃却一声清喝:“沈知鱼,我看起来很傻吗?”

    她盯着沈渔,眼里有些凉意:“我帮你还魂,是救你一命;嫁给你呢,也是你得了便宜。多少聘礼才够这个数,你想过没?”

    沈渔被她一看,下意识就慌乱起来。他说:“姑、姑娘救我一命,在下不胜感激,姑娘想要什么,在下粉身碎骨也会为你拿来。”

    冯殃冷冰冰地看着他说:“不用你拿给我,我自己会拿来的。”

    她说话时没有情绪波动,可沈渔感觉她确实生气了。

    他不知所措,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一看向冯殃,陡然脸色惨白:

    “小心!”

    冯殃旋即转身。

    一条被水泡胀的青磷巨蟒正从房梁木上垂下来看她,翻出眼白的右眼轱辘转着,蛇头的吻部间或吐出舌头:“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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