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逐人归。

    这大半天的奔波原来只是一场闹剧。江景哭笑不得。她和楼照搭在手上的外衣早就被跑掉了,夕阳渐沉,啸风吹过冻得江景打了个哆嗦。

    不过万幸的是万季堂从月印大师处出来后携了个布袋子用来装药材,一直紧紧系在腰间,这一下午的努力好歹是没白费。万季堂还坐在那块石头上抱怨,江景自觉理亏,掏了掏耳朵,老老实实地等他歇好才小心翼翼地提出能不能先下山休整,毕竟天色已晚。

    楼照注意到江景在这料峭寒风中紧了紧衣衫,问道:“太冷了吗?”

    还没等江景有什么回答,万季堂看见他们俩在那边拉拉扯扯丝毫不顾自己的样子,气得“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扭头就走。

    楼照握住江景冰冷的手。男人手掌宽厚温暖,阵阵暖意通过手的连结不断传递过来。江景低头看了一眼,脑袋里突然想起了之前她溺水时发生的事,脸后知后觉地一红。

    幸有暗色掩盖,心事才不那么昭然若揭。万季堂猛猛走了好几步见身后人竟没什么动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还不如不回头。万季堂忿忿地想到。

    待他们穿过浓雾回到山下宅子时已朗月当头。万季堂一进后院就假惺惺地流下了两行眼泪,在姑娘们一众怜惜的慰叹中扑入了她们的怀抱。

    江景和楼照本来跟着他进后院是想商讨一下今后这几天的采药安排,见了这场景被肉麻得当即就想扭头就走,可哪知那些姑娘们眼尖得很,看见未着外衣的江景便热情地把她拉过去想给她找几身衣服穿。

    “我……我自己还有备用的衣服。”江景看着横在自己身上的一双双手,脑袋有点发懵,在她看到那些浮翠流丹的华美衣衫时,更是头皮阵阵发麻。

    她喜素色,从来没穿过如此色彩的衣裳,就连从绪帝那得了钱财也是买了一堆素色以作备用。

    姑娘们抱怨道:“江大侠你天天就爱穿那些没颜色的,衬得人好没气色,这些你就拿着吧,明天别忘了穿上让我们看看。”

    江景无奈接过她们递过来的衣物拿在手上,转头就看见楼照幽长眼睫低垂望着自己,在这幽暗氛围中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江景心中一动,脸上带了笑意问道:“你想看我穿吗?”

    “当然想啊。”楼照丝毫不遮掩,大大方方表明自己的心意,语气近似喃喃,在江景耳边荡了一圈,惹得人心痒。

    江景缓缓靠近,楼照垂眼看她,后院灯烛熠熠闪动照在江景侧颜,她一双俐眉上挑言笑晏晏望向自己,浓睫簌簌如蝴蝶翩飞。

    她为什么要靠这么近?我们刚刚在聊什么来着?楼照屏住呼吸。

    可他没等来江景的回复,因为万季堂看他们俩这腻歪样子不顺眼,赶着两人回了客房。

    “那医师也太烦人了。”云移月遮,回客房的路上,楼照看不真切江景的脸庞,假情假意抱怨道。

    “没办法,”他听见江景又笑起来,语气尾带着钩子般将他漫天思绪抓回来落到实处,只得全心全意关注着眼前人的一言一行。“他那副骄矜样子,一有什么不满的就要发脾气。咱们在这住不长的,你且忍一忍。”

    话语间已移步至客房前,楼照却没立即回房,单手撑着江景门框,问她:“你刚刚在后院是想对我说什么?”接着眼神又在江景抱着的那堆衣服上逡巡了一圈:“这些你真的会穿吗?”

    月光又落下来,江景不甚正经地一笑,语气狡黠:“想得美。”

    接着利落关门回房。

    这人真是,撩人熟练,抽身也爽快,弄得人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楼照内心暗暗叹息,拿江景没有一点办法。

    又是一天。江景依着习惯拣了一身素白长衫穿上,却不承想一开门就看到了在屋外探头探脑的初云。她刚走出一步,又看见远处往这边张望的几个姑娘。

    一见到她这身打扮,初云一溜烟地转身喊道:“看吧,我就说她不会穿那些衣裳的!”随着姑娘们一阵唉声叹气,初云怀中揣了好几块酥饼糕点又跑回来,向着江景得意地展示了好几下。

    “怎么,你们还打了赌吗?”江景失笑,接过初云递给她的一块点心慢慢吃了起来。

    “是啊,”楼照在一边叹息着说:“我也押了你会穿,可结果却不遂人意。”江景被他幽怨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可一转头又瞧到姑娘们如泣如诉的眉眼,倒叫她穿这一身有些不合时宜起来。

    于是……今后这几天,江景总算是在一众人的殷殷期切中换上那几身姹紫嫣红的衣服来,只不过仅限在宅中,随万季堂上山时她还是会换上自己熟悉衣袍。罢了,江景心想,虽然穿那些衣服时仍是别别扭扭,不过缱绻平生,她倒也自在得趣。

    不过头疼的还得是楼照那副油嘴滑舌的腔调,每早出门,都能看到他在屋外等候,目光亮闪口无遮拦,什么“奇服旷世,骨像应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冰肌自有仙风”,等等这般夸赞之词不要钱似地随口就脱出,刚开始江景还被他扰得脸红耳热,到后来竟能坦然自若,毫无半点羞赧。

    春风日夜吹草木。在江景和楼照二人的武功加持下,他们三人的采药进度只增不减,而且好歹再没惹出像第一次上山时的闹剧。江景发现山上的许多动物都与万季堂极其亲近,不知道是不是他久未上山的原因,这些奇珍异兽经常在他们采药时跟在万季堂身边,他在山上简直活脱脱一个“万兽之王”。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久一直没上过山?”有次,江景看着万季堂颇为亲呢地摸着一只小鹿,疑惑开口。

    “跟你师父有关吗?”万季堂听着她的问询,动作渐渐放缓,却答非所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师父要选择这山居住吗?”

    “吞溪山偏远险峻,气候不适居住,但正是这等异常环境才能生出各色珍稀花草木果。奇绝瑰丽,千金难求,入药甚佳。”说着,万季堂晃了晃手中装药材的布袋,“你们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些东西吗?”

    江景摇头,她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些药材的名字。

    万季堂眼神悠长,“我师父自幼栖此山而居,一呼一吸皆在吞溪山俯仰之间,早就与脚下山地建立起超然物外的联系,她就是这座山的化身。只要有人上山,她就能感受得到。”

    江景和楼照静静听着,刚刚那只鹿此时又从万季堂身边走过来歪头看他们,江景蹲下身去,感受它细小气息喷洒在自己脖颈,鹿眼湿润,低头俯视时状似无辜,惹人喜爱。

    万季堂低头看这座山,寂寂开口:“师父于不惑之年在半山腰捡到我,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被亲生父母遗弃,叫外头的野狼叼去闯进了吞溪山,师父她老人家感受到有外人进山便前去查看,就这样我才免于一死。”

    万季堂没提到的是,当年被捡到时他已奄奄一息,本无力回天,是月印大师用自己的血和着吞溪山的泥土以巫术为方才救回他一条薄命。代价是万季堂不得踏出吞溪山范围一步,否则就会血尽而亡。

    江景听万季堂漫无天际描述了一番就是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也就放弃了继续问的念头,继续揪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药材。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采药已经完成,江景在院中舒展筋骨,忽听得宅子外车马声自远而来,阵仗之大,震得仿佛地面都在颤。初云忙出门探看,接着在院中四处跑动,嘴中大喊道:“太子来啦!”

    车辚辚,马萧萧。出门一看,兵车满道使人惊。宅子里的那些姑娘和童子们哪见过这般场面,个个争相站在门口向外偷瞧。江景刚想出去,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的花红柳绿,连忙回屋紧急换了一身庄重颜色才出门迎接。

    楼照已候在门前,江景左瞧右盼不见万季堂身影,悄悄问初云:“你家师父呢?”

    初云也悄悄拢了嘴小声回道:“师父昨晚研磨药材休息得太晚,还没起身呢,已经让人去叫了。”

    这个夜猫子!江景无奈,此时最前方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向他们走来,江景脸上连忙端起个笑来,伸手扯了扯楼照的衣角,意思是:我一点也不擅长这些官事,交给你来应付了。

    那仆从走至他们面前,低眉顺眼:“奴才在东宫内侍奉太子左右事宜,此行负责太子殿下起居,二位大人唤我开吉即可。”

    楼照点点头,随他前至宫车旁,开吉掀帘恭敬迎下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太子。

    一阵脚步自后方响起,万季堂总算姗姗来迟,他站定在江景身边,望向前方华贵身影,问道:“那就是太子殿下?”

    江景点头,侧眼望他。这厮今天罕见的穿了一身庄重繁杂衣衫,衬得人模人样的,倒是让江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万季堂眯眼看这长列马车,每辆都由重甲加身的禁卫驾驶。最前方那辆明显比其他高出一个档次的是太子尊驾,那其他的是……

    江景看见楼照招呼他们过去,这下,不但是她和万季堂,连同身后的一众姑娘和小童也争先涌出。开吉扶着太子殿下进宅子,余下一个侍卫一个个掀开后方马车帘以供观赏。

    黄金、香云纱、药材、夜明珠……那日写在信上的物件,竟都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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