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巴蜀盆地仍雾气氤氲,川西高原的大山早已白雪覆顶。

    道吾山处于二者之间,海拔两千米,晚上十点半,将将打了第一道霜,冰冷肃静,连丝虫鸣都无。

    前山秀丽,步道缆车一应俱全,白日里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后山崎岖,只一条古道断断续续,除少量山民沿用旧习采买进出,鲜有人迹。

    这个点不会有人,丁薛扬原本对此笃信不疑,故而下山脚步飞快,连溜带滑,一时间差点没刹住。

    水声喧腾,前方到了梭子沟,幸好不像丰水期那般奔若雷鸣,否则他一定会错过其中混杂的人声。

    丁薛扬飞快摁灭头灯,疾走几步隐入暗处,借巨石遮掩,缩头向外打量。

    来人尚在对岸,他心下一松,掏出单筒夜视望远镜,看向那边。

    梭子沟两侧绝壁高耸,十米见宽的山涧深嵌其中,两根拉索一来一回扯住崖壁,并列交错,纹丝不动。

    过沟只此一路,别无他法。

    三男一女,作登山装扮,正围在索前争执。

    矮壮汉子叫得最响:“乖乖犹豫啥子嘛,跟哥哥一起过索,哥是拳击教练,来摸摸肌肉,硬不硬?保证搂你死紧!”

    旁边高个子打岔:“别听他吹,搂得住头、包不到脚,你俩尺寸不合。”

    戴眼镜的略斯文些:“不搞强迫,妹子自己选,头回参加活动,保证全须全尾让你回去,下次还想来。”

    敢情碰上孔雀开屏的戏码,丁薛扬来了兴致,将镜头移向岸边唯一的女人:

    她背对河沟站着,乌黑秀发扎成一束,着银灰色冲锋衣,黑色紧身裤,双腿修长,身姿曼妙,比例堪称完美。

    一看就是大美女!

    丁薛扬气血翻涌,心跳都快了半拍,嘴里默念:“转过来、转过来!”

    真叫他念着了。

    她拎起一盏营灯走至索前打量溜索,又切换强亮模式去照流水,虽开了口,却不接话。

    “咱们俱乐部女孩子一直这么少吗?”

    脸转过来,丁薛扬却大失所望,这姑娘面色暗淡,下颌微方,颧骨也太高了点。

    真是保时捷的身材,拖拉机的脸,那几个不知道争什么劲。

    下半身冷静,脑子便灵光了,丁薛扬很快反应过来,四人不是在选对象,八成是来寻刺激的。

    风闻许多寂寞男女打着户外俱乐部的幌子,荒天野地做些不干净的勾当。

    这姑娘大约年轻不懂事,才敢在深夜和三个不熟的男人进山,别说做点什么风味韵事,就是翻了脸刀架脖子上,也得捏鼻子认栽。

    矮壮汉子接茬:“女孩子多呢,你进群晚,又催得紧,哥几个怕你等着急,才临时组局嘛,所以今晚只有咱。”

    她低低说了句什么,丁薛扬抻长耳朵欲听真切,手机铃声却突兀响起,在山壁间回荡,分外响亮。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丁薛扬脑子发懵,一束强光照面,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此刻躲闪倒显刻意,他只好翻起衣领盖住半张脸,然后掏出手机,硬着头皮朝外走。

    “喂?马上马上,在过索,半个小时!”

    众目睽睽中,丁薛扬从索头扯出个竹筐,两腿跨进套里,摆好姿势脚下用力,“嗖”的一下,朝对岸溜去。

    到得岸边,四人已在他上方,看不见了。

    丁薛扬瓜吃一半,很有些恋恋不舍,于是竖起耳朵继续等,上头迟迟没动静,才垂头赶路。

    几步之后,忽听破空声传来,一道纤细的影子恰从头顶滑向对岸,正是那位拖拉机小姐。

    从丁薛扬角度看,那身形宛如一片灰色羽毛缓缓投入庞大的黑影中,渺小而不自知。

    还以为她会悬崖勒马,怎么突然自己就滑上了?

    紧接着,又是“嗖”的一下,有人如饿虎扑食般跟着滑了出去。

    按理说下一个该等竹筐回来才是,约莫他自带了溜梆和绳套,等也不等,直接挂上就溜出去了。

    急什么呢?

    仓促到岸,差点撞上前面的姑娘,幸亏她躲闪及时,崖下怪石嶙峋,这要撞得掉下去,不断条腿也得折个胳膊。

    接二连三,三个男人火急火燎地过了索,随后簇拥着女子,一道消失入密林。

    动作太快,快得仿佛没来过。

    丁薛扬回过神,周围只剩涛涛流水,与他孤零零一个。

    ******

    终于挨到办完事回山,再次过索,已接近零点。

    丁薛扬丝毫不困,相反,脑子里想七想八,思维跳跃的很。

    他直觉那几人会出事,也许过几天新闻会报道:年轻女子深夜入山,于著名景区后山失踪!

    甚至,遇害?

    届时如果查看要道监控,极有可能会追到他头上。他会作为目击者接受采访吗?

    还是说,他会作为嫌疑人之一,被调查个底朝天?

    真是倒霉,关他什么事,难得偷摸下山,谁想会被牵连……

    丁薛扬气喘吁吁,一半是累,一半是气。

    他扶树歇息,隐约听见不远处有呻吟声传来,若有似无,语调婉转,分外旖旎。

    这是……那伙人得手了?

    这小动静倒是挺和谐,约莫你情我愿,几人谈拢了,意想中可怕的惨案,估计也不会发生了。

    丁薛扬环顾四周,凭他对道吾山的了解,很快确定声音来源——不远处一座废弃古窑厂,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

    道吾山之所以成为趋之若鹜的热门景点,前山自然风光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因为山顶远近闻名的道观:万年宫。

    万年宫始建于明朝天启年,开山筑观,人力物力耗费巨大,光是观内宫殿屋顶盖的琉璃瓦,所耗就不知凡几。

    当年为方便取用,直接在后山建了座窑厂,道观修好,窑厂渐渐废弃,现唯余旧址。

    若想颠鸾倒凤,窑厂虽破败,但好歹上有顶、下铺砖,总比冷凄凄还扎屁股的野地强。

    丁薛扬舔了舔唇,脑中尚在天人交战,脚步已不自觉朝窑厂方向挪去。

    枯枝残叶被踩得哔啵作响,他踮起脚尖,愈是靠近,那边动静愈大,听得他呼吸愈发灼热。

    窑厂近在眼前,大大小小半球型瓦窑倒扣在地上,土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野林到这儿就断了,只零星长着几棵矮型灌木。

    瓦窑或塌或缺,剩余两三个还算完整。

    其中一座窑洞跳耀着火光,传出靡靡之音,似喘非哭,原来在放歌。

    大半夜放这种音乐?

    要说没发生点什么,鬼都不信。

    丁薛扬月夸下动火,着实心痒难耐,遂大着胆从后路摸近,寻了一块破损砖头,透过缺口向窑洞内张望。

    里头四人,围火炉坐成一圈,炉上热了酒,人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矮壮汉子脱去外衣,一件速干短袖T恤绷出鼓囊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正对窑外的丁薛扬,堵在窑口位置。

    其他二人分坐两边,成犄角之势,将拖拉机小姐围在里头。

    丁薛扬脑海浮现四个字:

    插翅难逃!

    眼镜男倒了杯酒:“我婆娘自己酿的,甜酒,不醉人,喝了身上热乎些。”

    她接过纸杯,脖子一仰,活脱脱任人摆布的小羔羊。

    先前看她面色无光,丁薛扬这才发觉,这姑娘耳后根白皙的紧,酒一干,耳垂霎时红得滴血。

    眼镜男关心道:“甜酒也不兴急喝,怎么,心里有事?”

    她不作声,拎起酒壶,又给众人满上。

    高个子了然于胸:“不说哥也知道,跟男朋友怄气呗,不然这么晚出来,连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有?”

    矮壮汉子一手执杯,一手将胸膛拍得咣咣作响:“今朝有酒今朝醉,男人嘛,多的是,下一个更好!”

    姑娘“噗呲”一声,笑了。

    矮壮汉子借机凑到跟前:“幺妹儿,你看哥怎么样?如此良辰美景,跟哥试试,不好用不收钱。”

    高个子也笑嘻嘻搓手:“他要不行,还有我。”

    眼镜男觑了姑娘脸色,斥道:“喝了点猫尿,越说越没边!闭嘴!”

    她环顾四周:“亮哥说良辰美景,我看谈不上,明代古窑也就这样,还不如过索来的刺激。”

    眼镜男抬手一点,直指丁薛扬眉心,吓得丁薛扬猛地一缩,还以为被发现了,又听他说:

    “你看这墙上灰釉,平平无奇吧,四百年了,贴在墙上,还能听见四百年前火烧和喊号子的声音。”

    丁薛扬小心翼翼探头,正看见他收回四根手指。

    姑娘呷了口酒:“留声机效应罢了,唬弄小孩子的玩意儿。”

    眼镜男嘴角一勾,神色复杂:“好东西自然有,你是菜鸟,根底不知,更刺激的不敢带你玩呀。”

    高个子顺势从登山包中掏出圆筒,抽出张A4大小的纸,又倒出支黑色水笔,一并递给她。

    姑娘借着火光端详,刷刷填写起来。

    这是做什么?签生死状?

    丁薛扬摸不清头脑,久站不动,汗被风一吹,有些冷。

    眼镜男问:“身份证带了吗?最好给我们核实一下。”

    姑娘头没抬:“没带,又不是开房,带身份证做什么。”

    说完指一处问:“第一联系人为什么备注伴侣优先?父母不行吗?”

    眼镜男解释:“我们搞户外的危险系数高,怕父母担心,让他们知情的少,伴侣就不一样了,普遍都能理解,没有就看着填呗。”

    她悬笔在那儿,似在思索。

    矮壮汉子又闷了杯甜酒,咽得咕咚作响。

    没劲!丁薛扬白等一场,揉腰环顾四周,打算要走。

    这一看,直接凉气倒抽。

    地上不知何时冒出荧荧鬼火,一簇一簇,悄无声息,如幽灵般漂浮在圆圆的瓦窑间,泛出青绿色光,生生将这里照如坟场。

    正对窑口的姑娘也发现了,示意大家看。

    矮壮汉子离得最近,他腾地起身,朝洞外啐了口唾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外套扑扇驱赶。

    “别扇!”

    眼镜男急忙提醒,终究还是晚了。

    火焰沾衣就着,青绿色的火光迅速蔓延,他忙不迭甩手,仓促间,将外套甩到了篝火上。

    篝火翻了,火苗蹿起老高,窑内一时间乱作一团。

    外面鬼火受到惊扰,涟漪似的荡漾起来,飘得快的已近在咫尺。

    丁薛扬学到教训,不敢脱衣服乱扇,便鼓起腮帮子朝周围吹气。

    四下乱吹时,猛然看见一张女人的脸,正透过缺口紧紧盯住他。

    若是一张普通的脸便罢了,丁薛扬只恨自己看得太清楚:

    那脸正在融化,皮肉溃败,眼角垮塌,两颗黑亮亮的眼珠包裹其中,呈现一种极其怪诞的状态。

    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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