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裹挟的白色病床上,叶邵躺在那,瘦削干瘪的脸颊上眼眶也跟着深陷了许多。

    虎择一周身被死死压在床沿上,光线透过玻璃四散开来,他在妈妈身上扑扫着,指腹磨得发热刺痛,一时有点分不清洒落的到底是玻璃碎屑还是暮光,虎择一不敢使劲,慢慢地驱赶着,驱赶着叶邵身上的病气。

    她此时木讷寡言,目光慈爱又溃散。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等?

    他想站起来去质问她,却只能任目光死死地盯着身后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的爸爸。

    记不清那天是几号,只记得很热很热,热得让人讨厌。

    叶邵好容易存了点力气和儿子交代了几句后,钩住站在一旁虎宸的手,带着撒娇的意味晃了晃,示意明确。

    尽管虎择一心里发慌,还是出去坐在走廊里等。

    来墨江后,叶邵每天都见到好多人 ,有医院的大夫,探病的旧友,还有一直生活在这上年纪的父母。

    每每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老人更是一进来就揪心地接不上气。几次后,怕影响叶邵的情绪,虎宸就不敢让他们来了。

    “辛苦了。”虎宸一手轻轻回握,一手指尖回拨叶邵额前的碎发。

    叶邵眉头微皱吸进一口氧气,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

    虎宸微点了下头,胸腔里涌上来酸苦感避红了眼睛。虎宸擦拭掉她眼角因疼痛坠出的泪线,最后一次轻吻她的眼角。

    “妈!”虎择一瞪大了了眼,不知道是愤怒,错乱,惊恐,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梁顶上掉落的泥块砸穿了他的理智。

    他看着妈妈希笑着颤抖着手先后揭下了氧气罩,扯掉了营养液的输送管。

    滴鸣声顿时盖过心跳,持续在空荡死寂的病房。

    虎择一惊醒,轻薄的羽绒被面此时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汗液顺着脖颈浸透了脊梁。他麻木地听着虎爸在隔壁的卧房抽泣着。

    就是那天下午,医院宣告了死亡时间。十六岁的虎择一不懂,为什么妈妈不再坚持坚持,十六岁的虎择一也不懂为什么父亲会同意她就那么离开。

    虎宸嘴里含糊地汇报着“叶邵”,“我从兰城回来了,再等择一考完试,集团基本就完全迁过来了。”,“兰城那边房子里的槐树不错,等择一考完,我就叫他一起回去也给你移过来。”

    ……

    周身的汗冷了下去,虎择一才翻身掀开被子,父子两四目相对着。

    “为什么?”

    第一次。

    第一次儿子开口问他“为什么”,没有质询,没有责怪,平和地让人难过,叫人心死。

    虎宸看着对面的虎择一,突然就破口哇哇大哭起来,走廊暗淡的光星星点点塞进来,天地颠倒,晨昏逆转,此时此刻他比孩子更像个孩子。

    择一就这样被后面的灯光烤去了少年稚气,看着对面的父亲逐渐佝偻下去,隐匿在黑暗中,独留他撑散背后的光。

    时间无语,给出的答案不经人口,却更刺人心。

    清早的鸟啼盖住了夜晚的蝉鸣;拂过冷冽的寒风,潮湿的水雾,一眨眼就迎来了笃行楼下新码起来的书墙。

    高考放假前,实验一中高三笃行楼楼下会特意清出一条道来放习题资料笔记什么的,算是毕业生给学弟学妹留下来的福利和祝愿。

    楼上楼下像被捅了麻雀窝,热闹非凡。

    虎择一昨晚精神没缓好,但还是记着裁下了封面内页后再整整齐齐地在西边角落将整理过的习题册摞好。刚放下最后一本,就被晃晃荡荡的李沐阳急刹过来,撞了个狼藉。

    “就说让你小心点了,一下拿那么多……”王阿乐跟在后面打了个踉跄,脚踩一张白纸跌了下去。

    李沐阳看着满地的封面,将头发挠成了个鸟窝窝讪讪地朝虎择一笑着:“不好意思哈。”

    王阿乐从小学跳舞的,身体灵敏非常,很快找准了平衡,讲习题册稳稳放在一边。

    “没事。”心不在焉的回着,就盯着正规整另一半散落资料的王阿乐手指卡了几下,虎择一低身下去搭了把手。

    不搭这把手还好,一搭简直要给自己找条地缝钻下去。

    两人看着被地面摩擦地脏兮兮的纸张上明晃晃的三个字“虎可乐。”

    偏巧李沐阳此刻是个格外没眼力见儿却心灵手巧的,拿过那张纸就一边道歉一遍磨蹭上面的脏渍。

    登时,三个人沉默越千金。

    李沐阳换了口气,蹭的一下气恼:“你隔这包奥利奥呢!”举起那张好容易弄干净的纸明晃晃的甩在虎择一眼前,指准了“王阿乐”三个字。

    “我不乐意了,你欺骗兄弟感情!亏我这两年替你操碎了心。”

    高二叶邵病重,择一才有了喜欢在名字下加修正带的习惯。李沐阳不知缘由,只当他改过名字为了宽慰他每次见着都故意逗趣 “一一,一岁啦”,打趣了还一阵子。

    今日真相大白,李沐阳觉得自己这个担保人名誉受损十分严重,正要再次开口时,被虎择一耷拉着眼皮截停说:“没你想的那个意思。”

    王阿乐跟着反映上了:“小破孩一天别瞎想。”

    李沐阳是个心细又不那么心细的人,两人的解释一股脑送过来。他就活像被雷电打了一遍,周身抖了一抖,卸去了精神。

    虎择一垂眸下去拍了一把蹲在地上的李沐阳说了句谢谢。

    高二,虎择一第一天到实验一高报道,来的迟,习题资料就差了他一套。

    “给你!这套我还没画,把名改了就能用。”

    王阿乐学习效率极高,平日什么资料都会自己在家复印一份,做题面分析。给虎择一前,她特意用修正带糊掉了姓名栏。

    叶邵扛着病痛,想哄小小孩一样哄着前来探病的儿子:“只要一一今天过得像昨天一样开心,妈妈的病就会好啦。”

    之后,即便父子俩机械地把日子过成了复制粘贴模式,也还是没留下想要留下的。

    假意用修正带掩去伤口,维持着眼前的迷幻,直到某一日,直到今天,日渐积出的脓液破开了遮掩,肆意的流淌着,惊扰了平静。

    为了避免金针菇小伙再来找麻烦,虎择一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后面跟着送王阿乐回家。反常的是王阿乐第一次半道停下脚步拦下即将要过去的出租车转头对着他笑,和早晨七点的朝阳一样,耀眼却温和地照在虎择一的心上,她开口道:“和我去个地方吧。”

    上车后司机瞟着后视镜打量着隔了条银河河端坐在后面的两高中生,说:“去哪?”

    “福阳春。”

    大单!司机快速拨挡,紧接着一脚油门下去汇入车海,气流声唰唰唰刮过耳朵,搞得人心乱。

    不到四十分钟,车子就停在了富阳春三栋门口,:“四十五块六!”

    下车后瞧着眼前被爬山虎包裹住的满是青斑旧创的老房子,虎择一眼珠在眼眶里四处游荡了一圈,表情淡淡地没开口。

    “我外婆家,她也去年走的。”

    也。

    王阿乐没回头看虎择一,像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外婆是个嫌麻烦的人,不喜欢打理这些细碎的事情。”划动手臂指了指满墙黄绿相间的外衣。

    “起初,全家都很难过,妈妈最痛苦,两三个月人都是奄奄的。”

    “后来我爸受不了了,家里的日子没发正常过,突然就很少回来了。”

    眼前的人脑袋半垂着,抛开自己愈合的伤口给他瞧。

    虎择一压住了起初想要说的话,跨出一步上前去。

    “所以,择一,往前走,不然它会变成恶疮,赶走留下的人。”

    “择一,努力往前走——”

    “往前走——”

    这是叶邵留下的最后的话。

    抽回思绪,满墙的爬山虎依旧舒展着枝叶,继续着它们的生命,完成着早已安排好的计划与任务。

    “和它们一样,我们也有自己要完成的计划和任务。”

    今天的两人话比一样多了几句,情绪外露了几分。

    “如果我没有呢。”虎择一歪头看着她微张着嘴。

    王阿乐回以微笑道:“那就先完成现在的任务,再去定一个!”

    三天的假期很快,高考当天,久经狂风吹打,细雨浇淋的计时牌被撤了下去,换成了黄色警戒线。

    按照全国统一高考规模及要求,各考点在校门外一百米放好了障碍物,禁止车辆通行。校门口负责的门卫师傅掐点开门,考生就着三条通道按照一米间隔一一排列开来,等待检查老师核验身份,排查是否携带违规物品。

    进入考点,扫过一眼正对大门的提示牌,虎择一准确找到了22考场,电子设备感应器绿光撒到白色体恤上,点出一道生气,扫过黑色长裤,落定在白色板鞋边。

    “进!”

    接着考场内卡点播报

    [启封密卷袋,分发答题卡!]

    接到红色答题卡后,各考场考生拿出0.5号黑色中性笔开始填写个人信息,学校,考号,考场。

    姓名!

    笔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秒,落笔,竖横横钩撇,共十七画。

    这一次不多不少刚够十七画!

    往前走,留下不意味着落下,离去也不意味着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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