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果没注意到王恕扫过来的目光,她被眼前所见给震惊到了,都忘了自己的目的,恍恍惚惚地回了家。

    爸妈看出她的反常,问她是不是学习压力大,她摇头,把碗里的饭吃了个干净,一粒都没剩。

    陈青果想,不能就这么算了,应该再去一趟。

    于是她去了。

    周六下午三点多,陈青果背着包出现在小河村,按照记忆找到王恕的家。

    阳光很好,风也不凄凉,那个去学校找过王恕的邻居阿姨坐在家门前,给王恕的妈妈梳头发。

    陈青果握了握背包带子,脚步踌躇不前,她给自己加油打气,都到这了,过去吧,陈青果。

    做了个深呼吸,陈青果迈步走向目的地,用长辈喜欢的乖巧语气说:“阿姨您好。”

    婶婶打量陌生的小姑娘:“你是?”

    陈青果介绍说:“我是王恕的同班同学,我姓陈,陈青果,青果子的青果,您别和他说我,我来这里没告诉他,偷偷来的。”

    婶婶亲和地给她拿凳子:“坐,你坐,别站着。”

    “谢谢。”陈青果坐下来,眼睛偷瞄王恕妈妈。

    婶婶拿着木梳子笑:“桂芳,你看你家小恕的同学,多体面。”

    李桂芳没反应,她是做不出回应的。

    陈青果打招呼也没得到一个眼神,她发现女人嘴唇在动,忍不住地凑近点去听,还是没能听清楚:“她在念什么?”

    “念阿弥陀佛。”婶婶指给陈青果看,“你瞧见她手上的佛珠没有,捡来的,就一颗,一天到晚的攥着。”

    “我都怕她哪天塞嘴里,那可就不得了,能出人命。”

    陈青果望着王恕妈妈指间的黑色佛珠,表层让她摸得发亮:“那能拿走吗?”

    婶婶摇头:“拿不走,这事儿只能我们脑子清楚的多看着点,没别的办法。”

    和婶婶说话期间,陈青果注意到王恕妈妈看人时,头歪在一边,嘴张着,眼皮从下往上翻,眼神呆滞涣散。

    她只坐了一会就被无孔不入的压抑入侵,朝她心脏部位聚拢,化作细而长的针深深刺进去,老天爷像是跟她说,不是想看你心上人家里的情况吗,看到了吧,比你预想的最糟糕的结果还要糟糕。

    ——你做不了他的救世主。

    陈青果心口发堵,她不是要做他的救世主,她只想帮帮他。

    婶婶拿着木梳子,很有耐心地从李桂芳的发顶梳下来,给她把头发梳顺了,拢在手里。

    “平时小恕会在出门前给他妈妈梳头,今儿天气好,他出去收废品前,让我这个婶婶帮忙给他妈妈洗个头,这不,头发才干。”

    陈青果注意到女人衣着打理得很干净,她想象不出王恕给妈妈梳头的画面。

    “阿姨,王恕他爸去外面打工了吗?”

    婶婶把咬在嘴边的黑色发夹拿下来,别在李桂芳的头上:“哪是啊,走了。”

    陈青果有点没反应过来:“走了是……”

    婶婶指了指头顶那片天。

    陈青果后知后觉,原来王恕没爸爸了啊.她把背上的包捞到前面,抱在怀里,下巴抵上去,脑子乱乱的。

    “王恕是独生子吗?”

    婶婶说:“那不是,他还有个姐姐,他爸走后,他跟他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中学,一家三口的日子还可以。”

    陈青果说:“姐弟间相互扶持,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婶婶来了一句:“是个命不好的孩子。”

    陈青果心里咯噔一下:“怎么?”

    婶婶语出惊人:“也走了。”

    陈青果猝然坐直身体:“怎,怎么走的?”

    婶婶把李桂芳的头发抹了又抹,确保没什么碎发漏掉,才给她把头发扎起来,拿发网兜上:“掉水塘里了,捞上来的时候没了气。”

    陈青果瞪大了眼睛:“是不小心吗?”

    “是哦,洗衣服的时候脚下一滑,栽进去的。”婶婶满脸的可惜,“都拿到专升本的通知书了,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没上成。”

    陈青果深呼吸,为王恕姐姐的命运感到动容。

    “小恕他妈就是那个时候傻掉的。”婶婶回忆着过往,“她听到消息从厂里赶回来,看到早上活蹦乱跳的闺女成了具尸体,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当场就往地上一倒,晕了,几天后就……医生怎么说来着,哦对,脑出血,醒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记得自己老伴也忘了还有个闺女。”

    “听说这也叫间接性失忆,逃避现实是吧,我也不是很懂。”

    婶婶唉声叹气:“反正桂芳什么都不知道了,对她是蛮好的,省得她折磨自己,就是苦了她儿子。”

    “你说一个高中生,肩上能扛多少重量。”

    陈青果说不出话来。

    婶婶要进去给她拿喝的,她说不要,婶婶还是给她拿了,是一盒优酸乳。

    “别人送的,没过期,你喝吧。”婶婶坐回去,守着李桂芳。

    陈青果拆了吸管的包装,把一头抵着吸口处的锡纸,戳了进去,她喝几口优酸乳,那股子甜含着细碎果粒在她嘴里散开:“阿姨,王恕妈妈平时的自理能力,可以自己吃饭喝水吗?”

    “原来可以,现在不太行。”婶婶说,“饭要一口口喂到嘴边,水也要喂,自己不知道吃喝,穿衣服梳头发洗脸刷牙这些都要人帮着。”

    “拉屎拉尿的就更不用说了。”

    “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做,没那个意识。”

    陈青果只是听都感觉喘不过来气:“能发指令吗,跟她说撒尿要脱裤子,要去厕所,撒完把裤子提起来,多说,天天说,慢慢教。”

    “教了就忘。”婶婶说,“那个数数,从一数到十,我都教多少遍了。”

    “姑娘,别用看观世音菩萨的眼神看我,小恕给我钱的,一天一给,从来没不给过,没忘过。”

    陈青果说:“您帮了王恕很多,有您,他才能上学。”

    “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他叫我婶婶,我无儿无女的,把他当半个儿子呢,我不收他钱,他不肯。”婶婶有感而发,“不过我帮不了小恕多少年了,身体一年比一年垮。”

    陈青果马上说:“阿姨您一定长命百岁!”

    “你这孩子嘴甜。”婶婶叹气,”等他上了大学,他妈妈肯定是要带过去的,到时候只能请个人照顾,或者送那种特殊机构,怎么都要钱。”

    “他妈妈拖着他呢。”

    “可是那也没办法,那是他妈。”

    “债哦。”

    “小恕上辈子欠的,这辈子投胎到这么个家里来。”

    陈青果心头五味陈杂,她想帮王恕的想法到底是有多薄弱可笑,怎么帮?从哪里开始帮?

    她自己都还是个高中生。

    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经历过风浪。

    可她不愿意就这么退缩。

    书上讲,她这个年纪是可以试错的年纪,做错了选择还有机会补救,回头,找到正确的方向。

    她没把王恕划分到试错的行列。

    婶婶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她拉住陈青果的手,拍拍她手背:“小恕妈妈不是天生的,不遗传给下一代的。”

    陈青果没想好怎么说,就点了点头。

    婶婶拉着她的手翻过来,看她手心说她是大富大贵命,能给身边人带来好运好福气,让她多和王恕交朋友,别因为他家里的事就不理他了,她笑笑:“不会的,王恕成绩优秀,性格也好,他只是暂时困难了些。”

    “是的呢,路是一段段走的,一段不好走,就会有一段好走。”

    婶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脸上闪过后怕跟心悸:“我好多次都怕小恕撑不下去,带上他妈妈一起走,好在他撑下来了。”

    “等他成年了,能找的活儿就多了,他学习好,可以当那什么家教,收入比捡废品多,还不用那么辛苦。”

    陈青果很用力地点头:“会越来越好的。”

    婶婶叫她喝优酸乳,说:“他爸跟他姐在天上盼着呢。”

    **

    婶婶关心王恕在学校的情况,想知道他朋友多不多,有没有人欺负他,陈青果撒了善意的谎言,能说的都说了,临走前还放下了在水果店买的苹果。

    陈青果这次没和王恕的妈妈单独相处,几天后,她又去他家。

    刚到村口,就撞见婶婶慌里慌张的身影.

    陈青果心里一紧,她快步迎上去:“阿姨,出什么事了?”

    婶婶六神无主,焦急地说:“小恕他妈妈跑了,我就是去厨房送个碗的功夫,人就没了,这下可咋办,我屋前屋后的都找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别个也都说没看见。”

    陈青果眼皮直跳:“您别慌,我和您一起找。”

    小河村不大也不小,有山也有水,陈青果两眼一抹黑地寻找王恕的妈妈,后背上全是冷汗。

    “李桂芳——”

    婶婶撕扯着破哑的嗓子叫喊,“走丢过两次,一次都走到高速路口了,碰到好心人给送到的派出所,还有次是在山坳里窝着……”

    “千万别有事,不然我没脸见小恕。”

    陈青果本来就是强自镇定,耳边的碎碎叨叨快要让她吓死:“您不要太自责,现在最主要的是找到人。”

    婶婶忙不迭道:“对对对!”

    **

    老赵今天休息,带女儿上街买东西,视野里闯进来个人,一看就是智力有问题。

    先不说街上车多人多,仅仅是女性,相貌不错,智力又不行这几点,就没法让他袖手旁观。

    老赵当即就把人看住。

    就在他试图沟通无果,准备联系同事过来的时候,一前一后两道叫声传来。

    “李桂芳!”

    “阿姨!”

    老赵挂掉电话,他先表明警员身份,再是对着来人核实了一番信息,就把智力低下的女人交给了对方。

    婶婶带着李桂芳往回走,老赵盯着她的背影,盯了半天,终于从犄角旮旯拨出来一段记忆,大概是六七年前,他刚被调来余塘镇就接了个案子,是一起人口失踪案。

    失踪者的家属就是她。

    老赵之所以有印象,是她脸上的疤痕,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

    失踪的是她丈夫。

    过去这么久了,人还没找到,下落不明,生死不明。

    老赵听到女儿喊自己,便收拢了思绪。

    王恕晚上回来时, 陈青果才陪婶婶给他妈妈洗了个澡。

    婶婶和她讲白天的惊心动魄,突然顿了顿:“说实话,我希望人就那么走丢了,这对小恕是好事,能让他今后好过些。”

    陈青果错愕不已。

    婶婶眼睛没看她,看的李桂芳:“我也就跟你说说,你可别告诉小恕。”

    陈青果保证道:“不会的。”

    “小恕太苦了。”

    婶婶喂一口饭菜到李桂芳嘴里。

    陈青果说:“智力障碍是残疾吧,有低保补贴吗?”

    “没有,家里积蓄都花光了,就靠小恕收废品,孩子孝顺懂事,让人心疼,他不想被人可怜他。

    “王恕妈妈是不是除了智力障碍,还有别的病症?”陈青果欲言又止,“我看她不怎么认得人。”

    “说是一岁左右的智力,有时候一天到晚的哭,我就怕她以后还要得那个狂躁症,精神分裂,出现幻觉什么的。”婶婶说,“能不恶化就算好的了。”

    然后就是窗户被敲的声响。

    “是小恕。”婶婶话音刚落,陈青果就去开窗。

    王恕站在窗外,她站在窗内,脑中第一反应是,不知道婶婶说的……希望他妈妈走丢这句话……王恕听没听见。

    有王恕在,喂饭的工作就是他来做,他熟练地喂妈妈吃完饭,听婶婶说他妈妈差点丢了的事。

    “小恕。”婶婶说,“你还是要有个手机。”

    王恕抿唇:“嗯。”

    “你先别急着带你妈妈回去,就在我这把晚饭吃了,我去热个菜,我们三一块儿吃。”婶婶边朝房门走走,边道,“你跟你同学说话,果果帮了好大的忙呢。”

    房里静下来。

    王恕给妈妈擦手,他垂着眼,做这样的日常小事都这样认真。

    陈青果看他干干的薄唇:“王恕,关于我在你婶婶家,见到了你妈妈,你有什么想问的?”

    王恕说:“没有。”

    陈青果不等他问,就表态:“我也没有。”

    于是两人全都沉默,有些事不用说,不用问,兜摆在明面上。

    至于没摆出来的……

    李桂芳吃饱了,王恕靠着椅背,眼阖起来,这时的他从里到外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迷惘,犹如一只静止在高空的风筝,没人拉扯,随时都要掉落。

    “王恕。”陈青果忽然唤了一声。

    少年缓慢地向她看来,一阵风刮进半开的窗户,吹乱他的额发,他微微眯了下眼睛,卷长的睫毛煽动,那么的好看。

    灯光温柔,窗外宁静,他们正值青春年少,陈青果和他对视。

    我们一块儿长大吧。

    她在心里说,用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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