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许绍恒离开京州。他走后的第一天晚上,明岚舒失眠了。

    窗外雨声潺潺,白色的床幔浮动。她闻到空气中草木和泥土的气味,很像他身上的气息,清冷幽静,令她安定松弛。

    习惯被紧拥着入眠,习惯分享日常琐碎,习惯生活里有这样一个人。可是习惯并不是自然。到了不能够再拥有时候,她还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吗?

    明岚舒翻了个身,睡到了另一只枕头上。

    第二日一大早,明岚舒陪明喆去做复健。明喆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已经恢复得跟正常人无异,除了走路还需要拄拐杖。

    理疗结束,明岚舒先到停车场取车,再开到大楼前去接明喆。

    哑灰车身红色内饰的轿跑,在上周明岚舒拿到驾照的当天,由许绍恒亲自开到她面前。她只不过是在翻到杂志内页的广告时,无意识地说了句颜色好看,没想到他竟然留了心。

    明岚舒现在已经不会再为花了他的钱、收了他的礼物,诸如此类的事而纠结和忐忑。因为太多,她知道还不清。

    她把车缓缓开到楼前,却看见明喆明没有等到原地,而是独自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往大门口走。

    还好他走不快,明岚舒下车几步就追上了。她一把拉住明喆:“你去哪儿?”

    明喆说:“我不坐这车。”

    明岚舒诧异:“怎么了?”

    明喆继续说:“以后我也不来做复健了。”

    明岚舒蹙了蹙眉:“不行。”

    明喆把拐杖在地上划来划去,忽然鼓起勇气:“妈妈跟我讲了二十年合约的事。但其实没这么简单,对吧?上一部电影拍完你就一直没接新工作,买房花了一大笔钱,但你每个月还能帮我付钱复健,还有这车......你一个不红又没有工作的女演员,哪儿来这么多钱?”

    明岚舒一愣,继而嘲笑他:“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告诉你,下个月我就要去戛纳了。戛纳诶!还要和陈楚导演一起走红毯,你懂不懂?”

    “我看见了。”

    明岚舒瞬间闭上了嘴。

    “上次你回来看我们,走的我趴在窗台看见你上了一辆Flyer X,车牌很吉利,车身颜色很特别。我在网上查过,那辆车的拥有者是许绍恒。他是量子文娱的实际控制人,也是LAN基金的发起人。他很有钱,但他也有家室。”

    明岚舒忽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以为自己撒的那些谎,再配合演技,天衣无缝。但骗过了明秀文,却瞒不住明喆。

    最后她笑了笑:“看来你是真的康复了,脑子转得跟福尔摩斯一样快。”

    “你承认了?”明喆盯着她,眼皮一点一点地泛红:“我真恨我自己。”

    鼻腔里的酸涩直往鼻头冲,明岚舒勉强从嗓子眼挤出声音:“你不要讲这种话。”

    “今后我来养家,我来承担照顾你和妈妈的责任。离开他,我不会再让你被人欺负。”

    “明喆,”室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明岚舒抬手遮住了眼睛,“可我爱他。”

    这是她第一次将隐秘的心事宣之于口,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她想,明喆一定对她很失望。她不指望得到他的理解,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理解。

    明知那个男人心底有深爱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自己,甚至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腻烦她,抛弃她。可她依然自轻自贱,想待在他身边。

    爱似含笑饮砒霜。

    在明岚舒答应搬进四合院的时候,她想:倘若这一生真的可以为一个人疯狂执迷一次,是砒霜又如何。砒霜是毒亦是良药。她含着笑饮了下去,之后无论是痛楚亦或是欲生欲死。只记住,这就是爱。

    过了片刻,她把手从脸上拿开,说:“别告诉妈妈,别让她难过。”

    明喆敷衍地“嗯”了一声,拄着拐杖自己走回车前。明岚舒要去扶他,被他生硬地拒绝了,自己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折腾进了车里。

    ******

    青山环抱着一座陵园,面朝大海地势开阔,是风水绝佳的宝地,许家的墓园也选在此处。

    此时,陵园外云集了大批记者。他们中有的人一大早就在此守候,只因每年的今天是许时豫携儿孙祭拜亡妻的日子,十年来风雨无阻。

    不过他们都只走到铁闸门处便再不能前,因为有十几位戴墨镜耳机的黑衣男子驻扎门口。他们是许家的保镖,提前到许氏墓园做安全保卫。

    过了一阵,一辆黑色纯电轿跑Flyer V停下,保镖拉开车门,请出一位白衫黑裤的男人,记者各个扛起相机话筒,唯恐落后。

    “Charles,早上。”

    “为何今年Karen没同你一起来?”

    “有传言你们正在协议离婚,是不是真的?”

    “返港城会逗留多久?是否同爹地一起吃过饭?”

    许绍恒淡淡回了声“早上”,便飞快进了铁闸门。许家的保镖和陵园的保安把记者拦在了门外。

    又过十分钟,一列黑色车队驶来,许时豫也带着大儿子一家到了。小孙女一如既往戴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任记者疯狂拍照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许时豫从车上下来,先向陵园的工作人员道声“多谢”,又对被拦在铁闸门外的记者挥手致意“大家辛苦”,然后牵着小孙女也往墓园走去。

    记者举着长枪短炮把镜头拉到最远,也只能模糊地看到这一家人在沈慕兰墓碑前进香之后,又去了许时豫父母的墓前。许时豫在父母墓前跪拜后起身,许绍恒上前搀起他,父子俩走到一边短暂地交谈了几句。

    “说说吧,住在四合院的是个什么女人?”

    “您知道了?”有媒体在,许绍恒与父亲说话时的态度无比恭顺,“就是您上次说的不入流的女人。”

    外面有一众记者盯着,许时豫难得平心静气地面对小儿子:“离婚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好,不要影响股价,也绝不能牵连到许家的名声。”

    许绍恒牵了牵唇角,颔首:“还以为您看重那座院子,不准不入流的人玷污。”

    许时豫不露声色地注视了儿子一阵,把目光移到别处。沈慕兰的墓碑造型独特,白铜雕塑的兰花栩栩如生,似随风摇曳,姿态优雅美妙。

    “当年我向你妈咪表白,就是在......”

    “在那座院子,”许绍恒接话,“您说过。”

    四十年前改革开放,当不少人还在犹豫观望时,许时豫率先到内地投资建厂,又与内地合资创办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开港城商人北上兴业投资、兴教助学的先河。

    彼时,沈慕兰刚进外经贸,因工作与许时豫相识。那段日子,他频繁前往京州座谈、开会、考察,每次都是她负责接待。她带他参观风景名胜,带他逛地摊吃糖炒栗子。在京州合资的酒店开业了,他回港城之前,她说要尽地主之谊,请他去四合院品茶。

    秋分的午后,光线在雕梁上跳跃,透过画栋的缝隙洒在地面,投下一块块斑驳的光影。很老的普洱茶饼混杂生野气,用炭火煮出来的滚水冲泡,泡开时闻到兰花香气,滋味清澄甘醇。

    他与她对坐阳光倾洒的石桌两端,执杯饮茶,默默无言,只有枣树上的枣子不断掉下来发出声音。

    临出门前,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只小布袋,将里头的东西倒在她的掌心。一枚小小的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透亮的血红,篆书刻着:晓看天色暮看云。

    他说:“寻了好几日才寻得这枚鸡血冻。我虽然不懂金石,但也看得出刀法极高明。不知能否衬得上你的画?”

    沈家一开始并不同意。沈老爷子气急,未来的路分明已经铺好,从小宠大的女儿却非要离乡背井去做商人妇。骂也骂了,关也关了,最终也没拗过女儿。

    多了京州女婿身份的许时豫,此后在内地的投资越来越多。不仅拿下了京州最绝佳的位置兴建商业中心,在内地的投资占比还一度超过天禧的一半以上。各地方政府纷纷希望他可以去带动当地经济发展,甚至需要动用关系才能请到许时豫去考察。

    在许绍恒的印象中,父亲并不受姥爷待见,倒是跟两个舅舅关系不错。小时候他跟母亲回京州探亲,有一次见父亲被姥爷叫进书房谈话,出来之后脸色难看,从那以后就再没陪母亲回过京州。

    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和父亲之间似乎有了隔阂。他不知道这是否母亲抑郁的症结。

    人一旦陷入爱情,便会失智。许绍恒自己亦曾迷失过。

    后来又遇到过很多女人,年轻的,漂亮的,聪颖的,能干的,温柔的,体贴的,每一个都说爱他。他信她们,毕竟他的家世和财富足以令她们迷恋。

    抛开这些,她们还爱吗?还能做出温顺乖巧的样子,乖乖等着他吗?

    大概半个钟头后,许家人从铁闸门内走出来,在保镖的护卫下,上了各自的车。许时豫带着小孙女坐进了防弹迈巴赫,他放下一半车窗同记者道别,记者争先恐后围到窗前拍照。

    “许生,听说你将要退休?”

    许时豫笑容和蔼:“我以前就讲过,如果我确定退休一定会通知大家,一定会宣布。”

    “是否会将所有事情交给Vincent?”

    他依旧笑得亲切:“今日不讲这些,对不住。”

    “Charles是否在同Karen离婚?”

    许时豫微笑着缄默,挥了挥手跟记者道别。

    许家的车队浩浩荡荡离开,刚到山下,那辆Flyer V便脱离了车队,自顾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

    许绍恒走了半个月。明岚舒从他打来的电话里得知,他离开港城去了杭城,然后从杭城去了德国,又从德国去了瑞士。他总是这样忙,不知归期。

    明岚舒也有自己的事情,上课健身,看各种电影和书籍,为新电影的角色做准备。忙碌足以冲淡许多复杂思绪,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天净杀》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明岚舒去秦霜的工作室MIX studio挑选出席戛纳电影节的战袍。如今,明岚舒的个人形象由秦霜亲自打理。

    戛纳之行对明岚舒很重要,对MIX studio也同样重要,是它在时尚圈打下口碑的关键一役。因此秦霜花了很多心思,提前了一个多月就跟品牌对接。

    因为有《Mystic》工作的经历,她人脉不错,各品牌的成衣都不成问题,甚至还为明岚舒借到了某蓝血奢牌的高定作为首映红毯礼服。然而,她刚按照手头的Look Book做完造型搭配方案,品牌方突然临时变卦,称因为某些不方便透露的原因,无法如约提供那条高定裙子

    秦霜很上火,又很无奈。出现这种事情,品牌虽然不说原因,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被截胡了。毕竟明岚舒只是个作品都没上映的新人,要是有人同样看中这件礼服,肯定是谁的咖位大谁先穿。

    眼看临近电影节,秦霜不得不让明岚舒到工作室重新选衣服。

    “之前的第二、第三备选都没有档期了,”秦霜拿iPad翻出lookbook给明岚舒看,“要在红毯上达到足够的存在感,目前也只有这条最适合。”

    坐在一旁的柏原面色凝重,lookbook之前已经给他看过了。平心而论,裙子很惊艳,但它只是独立设计师款。换句话说,在戛纳电影节的红毯上,逼格不够。

    柏原的考虑是纯商业的,他深知这个行业的势利,极其依赖外表的光环。高定不仅是一件礼服,它代表时尚的风向标。新人走红毯如果能穿上蓝血高定,无疑是给自身镀了一层金。人们会说:看,她好高级,受大牌青睐。久而久之,艺人就会被卡上高端,拿到不错的时尚资源,一路水涨船高,身价飙升。

    柏原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议:“沈总说他一会儿要过来。不如听听他的意见?”

    “他来做什么?”明岚舒和秦霜异口同声。

    量子文娱是个庞大的机构,部门划分很细,所有的工作都有专门部门负责。公司的总裁就算闲得发慌也不可能亲自来看一个新人做造型。

    “就这条,”明岚舒拍板,“选适合的衣服比纠结衣服的级别重要。柏原哥,你告诉我不用去挤流量赛道,那你现在也要相信我不用靠一条裙子抬咖位。”

    若让沈翀知道,难说不会告诉许绍恒。明岚舒的第一反应,不能让许绍恒知道。这件事,他要想管就一定就能办到,但明岚舒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难堪。他若是不管,她心里只会更难受。

    沈翀走进MIX studio的时候,摄影师正在为明岚舒的首映红毯造型拍定妆照。四下一张望,并没见到想见的人。他定住了脚步,默默站在一堆工作人员的后面。

    直到柏原发现了他喊了声沈总,沈翀把手握成拳放到唇边,干咳了一声:“过来看看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板亲自过问,柏原不敢怠慢,让MIX studio的人把电脑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给沈翀看。

    沈翀不咸不淡地发表了几句意见,然后问:“你们秦总监呢?”

    MIX studio的人说刚才还在,现下有事出去了。

    沈翀一时无话。等明岚舒收拾妥当从换衣间出来,他说自己顺路,正好可以送她回去。

    沈翀开了辆超跑,颜色骚气跳脱张扬,简直像是为他本人量身定制的。不过下班高峰期的京州,再酷炫的超跑也飚不起来,老老实实排在堵成长队的车流后面,20分钟挪动三公里。

    沈翀堵得没了脾气,斜睨明岚舒几眼,手指打在方向盘上:“没想到你居然能住进我姑妈的四合院。要知道这么多年二哥玩归玩,就没带外面的女人回过家。听说二哥的飞机和黑卡都随你任用,有这本事,难怪之前看不上蒋之渠。”

    明岚舒皱了皱眉什么话也没说,眼观鼻鼻观心。

    其实自从她搬进四合院,沈翀就收起了调笑,虽然不知他心里是否仍瞧不上她,但面子还是给足了的。明岚舒不觉得自己跟沈翀之间有什么可说,他主动载她,要么跟许绍恒有关,要么跟秦霜有关。

    沈翀见她没反应,反倒起了聊天的兴致:“我还听说上次何总捧着上千万的珠宝,求你帮他和二哥见一面,被你给拒了。从前跟过我二哥的那些女人,被巴结几次就飘飘然,恃宠而骄不说,还插手二哥的事。你跟她们的确不一样。那么大一颗粉钻,难为你不心动。沉得住气,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谢谢夸奖。”明岚舒垂眸撩起耳边的发丝,想了想,问:“沈总,你听说过丁小姐吗?”

    “嚯,我二哥连这个也跟你说了?”沈翀颇感意外。随即便被触动了八卦之魂:“二哥当年为了娶丁咏清,甚至不惜跟姑父断绝关系,要净身出户定居美国。后来姑姑去世,留下遗嘱希望父子和好。二哥那时候很消沉,但是丁咏清不仅没安慰他还跟别人结了婚。二哥冷心冷意过了两年,就跟谢家联了姻。谢凯琳觉得二哥心里没放下丁咏清,经常为这事找二哥闹。其实男人嘛,心里有个白月光很正常,毕竟是青春年少、不掺杂质的一段感情。”

    明岚舒顿住了撩头发的手。

    “我看过照片,你跟丁咏清其实也就三四分相似。不过这也足以让二哥待你与别人不同,更别说你性子比丁咏清好,比她更懂事也比她更乖巧。”

    沈翀敛去笑意,真情实感为她谋划未来:“其实以后二哥就算再婚,那些豪门小姐的相貌、身材、脾气哪会有你好。许家的门虽然进不了,但凭你在二哥心里的地位,只要知情识趣,名和利,哪样不会送给你?再努努力给他生个孩子,他还会亏待你?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陪他一辈子。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圈子多得是。”

    明岚舒望着窗外出神半晌:“你想让我把这话也带给秦霜吧?”

    沈翀明显一噎,过了片刻:“她拉黑我。”

    “沈总,”明岚舒轻轻一叹,“糟蹋女孩子的真心是要遭天谴的。”

    大概是被怼后恼羞成怒,到了地方,沈翀把明岚舒扔到路边就扬长而去。

    明岚舒沿着马路走到胡同口,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按响两声喇叭。明岚舒循声看去,那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径直朝她走来。

    中等身高略微偏瘦,细长凤眼,黑色微卷的短发,戴一对玉髓耳坠。黑色短袖、棕色长裤,穿着低跟鞋。她保养得宜,看起来年纪不大,装扮却素净老成。

    那女人走到明岚舒面前,泰然自若地自我介绍:“明小姐你好,我是陈子妤。”

    明岚舒一怔,旋即反应过来:“Charles他不在京州。”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陈子妤对明岚舒微微一笑,“Charles应该不会欢迎我进那个院子,不如我们就近找个地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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