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许绍恒记得很清楚,从CBD通往新区的路况良好,车流并不拥堵,但每个路口的红灯都让他等足九十秒。

    他坐在车里,手扶在方向盘上,很自然地就看到了路边的巨幅广告牌。

    新一季Celesté的腕表广告,放的是明岚舒的硬照。黑白画面,妆容干净,一双眼睛清淡安静。

    这是Celesté的设计总监亲自掌镜的广告,许绍恒记得明岚舒说过。她在巴黎的那些天,会算着他睡觉的时间打来电话,聊一聊当天的见闻,然后说一句晚安。

    那时候,他没想太多,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寻常。

    红灯倒计时的数字在一秒一秒地跳动,许绍恒第一次希望它能跳得慢些。

    他从没觉得做抉择会这么难。当年决定拿自己当筹码,与谢家联姻利益交换自立门户,只思考了一个晚上。

    后来的他更是雷厉风行。研发什么技术、并购哪家公司、投资哪个板块,怎么转型,是否扩张,走一步看十年。但凡当机不断,犹疑不决,都可能彻底out。

    这些年,身为掌舵者的许绍恒,在各种博弈中运筹帷幄,手段越发凌厉。然而,在去和明岚舒分手的路上,他始终踌躇不定。

    他动过念头,把明岚舒留在身边。反正他有钱,反正他养得起。

    他结没结婚,跟要不要她,不矛盾。他们的开端,不也是她主动自荐当他的情人吗。她很懂事,知情识趣,这几年从未提过要求。她能理解的。

    他会补偿她。除了名分,他会给她一切,会比现在更宠她。他要跟她生孩子,他甚至想立好遗嘱,只有她的孩子有资格当他事业的继承人。

    丁咏清和那个孩子,不过是责任。而明岚舒,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他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迫切需要得到旁人的认同。于是,当沈翀来找他时,把这些说给沈翀听。

    然而,他这个一向没正形的表弟,听完罕见地沉默了一阵:“二哥,明岚舒不会愿意。”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你怎么知道?”

    沈翀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大概一年前,我想让明岚舒帮我劝秦霜和好,也说过类似的话。你知道她当时怎么说的?”

    他心头一紧:“怎么说的?”

    “她跟我说,”沈翀露出一抹苦笑,“糟蹋女孩子的真心是要遭天谴的。”

    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下来。

    那天,沈翀要飞海岛度蜜月,来这一趟只为带话:“二哥,明岚舒说不让你为难。”

    于是许绍恒便明白,明岚舒什么都知道了,并且替他做出了选择。

    她的温柔顺从,被他自以为是毫无怨言。她的善解人意,被他误会成不够投入。

    可事实上,她并非无知无觉的木偶,只因太爱他,不得不隐忍心事。她的青春,她的尊严,她的感情,好像通通都被他伤害了。

    这种醒悟来得太迟,大错已经铸成。

    红灯转绿,车流开始缓缓移动。许绍恒握紧方向盘,在心里反反复复斟酌措辞。

    他没做过这种事。无论是离婚还是结束一段关系,都有人替他处理妥帖,从来无需亲自出面。

    和谢凯琳离婚时,自有律师全程代劳,一切按部就班,他只需要签几个文件。

    而那些短暂的露水情缘,更是有Fiona善后。从安抚情绪到谈妥条件,都替他安排得滴水不漏。

    当然也有个别试图用眼泪、争吵或是威胁来挽留他的,这时他的保镖会适时出现,强硬地让人从他眼前消失。

    许绍恒习惯了这种方式。可这一次,他却无法这样对待明岚舒。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难堪,更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被随意打发。

    他想找到最温和、最不伤人的话,来结束这段关系。他要给她体面。

    措辞在心里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进了公寓,直到明岚舒摆好碗筷,直到一顿饭快吃完,许绍恒都没有说出来。每次话到嘴边,又被他换成了别的话题。

    他想,那就好好吃完这顿饭吧。

    很久以后许绍恒都记得那天是四菜一汤,有清蒸鳜鱼,虾仁滑蛋,蒸排骨,清炒芥兰,花胶煲鸡汤,家政阿姨熟知他的饮食偏好。但明岚舒吃得不多,说过几天就进组,要控制。

    许绍恒便用筷子仔仔细细剔出鳜鱼的小刺,夹了块鱼肉放到她盘子里,低声说:“吃吧,鱼肉不长胖。”

    明岚舒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夹起来放入口中。

    鱼肉鲜嫩,带着姜丝淡淡的清香。她细嚼慢咽,想让舌尖的温暖和细腻多留片刻。冷不防就听到餐桌上的手机传来了震动。

    两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屏幕上亮着名字:丁咏清。

    明岚舒在那一瞬间最先想到的是,许绍恒备注的是全名,而不是绵绵。但跟着就想起陈子妤说的话,许绍恒准备娶丁咏清。

    “我再去盛点汤。”明岚舒站了起来。

    她进了厨房。虚掩的推拉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许绍恒的语气很温柔。

    “......Ryan?”

    “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听医生的话?”

    “别怕,手术的事爹地都安排好了。医生叔叔很厉害,你睡一觉就好了。”

    “爹地这两天很忙,等忙完了就去看你......嗯,一言为定。”

    锅中的热水翻滚着,热气袅袅上升,雾气模糊了明岚舒的视线。

    将一小把细长的面条煮进锅里,蒸汽扑在脸上,明岚舒的眼睛被熏得发烫。

    再调一碗汤料,小半勺猪油用鸡汤化开。一滴、两滴,明岚舒看见溅起的水花在碗底荡开一圈涟漪。

    几分钟以后,明岚舒端着一碗阳春面走出厨房。许绍恒的电话已经打完了,正坐在餐桌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仿佛两个隔岸相望的人。

    “许先生,”她换回了对他最初的称谓,“我下午还要去武馆训练,就不多留您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迟疑。她猜自己的表情应该也很平静,甚至有刻意鲜明的疏离。

    成年人的体面,是假装稳定。不能有泪水,不能有抱怨,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不甘。林耀恩说过,她是天赋型的演员。所以,不需要排练,她能把这场戏演好。

    明岚舒静静地坐在那里,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八十七下时,终于听到了许绍恒的声音。

    “你喜欢的那幅画,我让人拍下来了,过几天会送到你这里来。”

    “城郊各有一处物业,我已经过户到你的名下了。”

    “我会转让个人持有的20%量子文娱股份给你,Fiona会拿文件来,你签字即可。”

    “还有其他的,都存到你的账户下了。”

    许绍恒确实是慷慨的金主。单论量子文娱的股份,他给出的那20%,足以令明岚舒从演员的身份一跃跻身资本行列。

    房产、钱、资源,甚至是艺术品,全都替她考虑好了,为了确保她今后的生活无虞。

    明岚舒抿了抿唇,摇头:“许先生,我不能要,您已经给过我很多了。”停顿一息,她抿起嘴角:“谢谢您这两年多的照顾,我......”

    许绍恒截断了她的话:“明明。”

    明岚舒停住话,看到他绷着英俊的面容,眸色暗如浓墨。

    许绍恒也看着她,几天不见她好像瘦了,长发别在耳后更显得小脸苍白。

    许绍恒的眼前,浮现出他们第一次说话的情形。她那天长发束成低马尾,系了一条绿色的发带。发带飘在身后,被暗夜的春风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兀自安静几秒,才说:“以后动作戏能不接就不接吧,别再搞得一身伤了。”

    他永远记得去探班那次。他站在河谷的对岸,谷底的风带起衣袂翻飞,明岚舒好似崖边一片轻飘飘的枯叶,随时都可能被吹落江底。

    他觉得那些淤青和伤口触目惊心,却不知道那些只是皮外伤,很快就愈合。不像心里的痛,需要多少个昼夜才能褪去?

    明岚舒莫名笑了一下,说:“好。”

    这笑容让许绍恒胸口憋闷,他缓了缓:“漆漆......”

    “让它留在你那里吧,院子大也有人照顾。”也许以后再不会相见,明岚舒有点难过:“我会想它。”

    许绍恒声音发紧:“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明岚舒低头,阳春面已经放了一阵,面条软塌塌地泡在汤里,冒着微弱的热气。

    她轻轻将碗推到许绍恒的面前:“把这碗面吃了吧。”

    许绍恒的瞳孔骤然紧缩,连呼吸都沉了好几度。他看了她许久,然后拿起筷子挑起面条。

    明岚舒安静地看他。

    他吃得很慢,以后恐怕不会再遇见连吃面都姿态优雅矜贵的男人。也不会再有人需要她深夜煮的一碗阳春面。

    面汤见底,许绍恒擦干净嘴角和手指,站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许久,终于到了告别时刻。

    “我还有事,失陪。”他彬彬有礼,像很久以前在海棠树下偶遇时,一贯的绅士教养。

    明岚舒点点头,微笑:“好。”

    她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于是一直微笑着送他到门口。她目送他离去,忽然见他转过身,大步走回来,把她紧紧按进怀里。

    “明明。”他把头埋进她的长发,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好。”明岚舒笑着答应。

    鼻端萦绕着凝结霜露的冷冽与木质的沉稳,好像是微凉空气中的湿润松果。

    明岚舒在清冽气息的笼罩下,听到心里极轻极轻的声音。

    “再见。再见,阿恒。祝你幸福。”

    我很自私,没办法祝你们幸福。但是,我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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