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跟萨爽一起吃了下午茶,到了晚饭时候还不饿,再加上她也要去巡店,于是提前预定了下一次的晚饭。

    送走了她,侯兆也没在店里多留,准备和萨爽一起回家。上了车后侯兆仍旧没有松开手,萨爽见状笑了下,问道:“怎么?手粘住了?”

    “家里给我消息了。追车的是贾倩娜,我爸另一个情妇。”

    “嗯。”萨爽思索片刻,说,“她对你也有敌意,那之前那个车祸……会是她吗?”

    “不是她。车祸是雅雅的生父搞的鬼。”

    “啊?怎么他也想害你?害了你对他没好处的,他这是为什么?”

    侯兆摩挲着萨爽的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讲起了他一直未曾说过的,他父亲去世的事情。

    自从侯兆搬去大伯家常住之后,侯奕远倒是也老实了不少,虽然还会留宿在外面,但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侯兆出国留学时夫妻二人一起去看望过他,学成归国后每次回家时也总是“父母双全”的。

    侯兆成年之后,一家三口有过和睦的家庭关系,有过严父慈母的谈话,关系正常到侯兆甚至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的父母在婚姻之中的不忠和以前对自己的漠视。

    侯奕远是在睡梦之中过世的,而发现他去世的人,就是在枕边的范卿恩。

    在赶回家料理后事的时候,侯兆才知道,这些年来,在家时父母甚至都没有分床睡过。在范卿恩生下雅雅之后,她跟那个情夫就已经彻底断了个干净。

    范卿恩精神崩溃到如今这样的地步,诱因是因为无法面对丈夫死在自己身边。这是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生介入治疗将近半年之后共同得出的结论。

    范卿恩从始至终都爱着侯奕远。她一直都想跟侯奕远好好生活,所谓“旧情复燃”,是因爱生恨的报复。她对女儿的感情很矛盾,她疼爱女儿,因为那是自己亲生的,但她又害怕女儿,因为女儿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自己的不忠和荒唐。

    对侯奕远,范卿恩爱着,也恨着。痛苦煎熬没有消解爱,反而让那份爱更沉重。

    这些年侯奕远数次找到家办和律师调整财产分割,却从未想过剥夺范卿恩的继承权,甚至还在侯兆出国留学之后,给自己买了许多份寿险,身故受益人都是范卿恩。他把自己可动用的财产以保险的形式进行了定向转移,全部给了范卿恩。

    从夫妻二人的事情闹开之后,侯家就不再给范卿恩生活费,但这些年侯奕远一直以家办的名义按时按点地给范卿恩打钱。侯奕远已经去世,没人能确定他这样的行为到底是出于责任还是出于爱。都说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侯奕远的钱给了很多人,他外面那些情妇和私生子都过得很好。但最终,他在离世的时候,身边是自己的法定妻子,而他的钱,也都留给了自己的发妻。

    “雅雅的生父……是不甘心吗?”萨爽问。

    “是的。”侯兆说道,“其实这些年我妈从来都没正眼看过他,他就像是我妈用来报复我爸的工具。雅雅的身世也一直瞒着,直到雅雅被接回到范家抚养,他才猜到了雅雅是他的女儿。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消停了。”

    “图什么?图钱?”

    “嗯。要钱。”侯兆点头,接着又补充说,“还有男人那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以为自己能攀上豪门,结果发现自己只是个工具,还是被用完就扔了。他以为有个孩子就能怎么样,没想到豪门选择去父留女。还有就是,发现的时候太晚了,已经错过了给亲生女儿洗脑的机会了?”

    “一针见血。”侯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雅雅法律意义上的父亲是我爸,所以我和雅雅有相同的遗产份额。他对我下手,如果成功了,雅雅就是我爸妈的独生女;如果没成功,就像现在这样,那也是他拿捏威胁的一种手段。钱给够了,他就消停,否则他就这样持续不断地骚扰,让我们都没办法好好生活。”

    萨爽捏了下侯兆的手心,问:“兆兆,你是不是归因到自己身上了?”

    侯兆呼吸一滞,扭头看向萨爽,对视不过两秒,他眼中就沁出了泪。他没想过自己会直接被看穿,也没想过会被这样直接点明。

    萨爽立刻抬手将他抱住,拍着他安抚道:“你没有错。当年的你还很小,你根本无法知道自己的决定会造成什么影响。不要想当初是你挑破了这件事才会造成后面雅雅的这些经历,这与你无关。你只是在自己的绝境之中爆发了出来,你在求生,求生是第一重要的。”

    “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就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没挑破,就这么胡乱过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然有。”萨爽坚定地说道,“如果就那么胡乱过下去,你会疯掉的。你没有错,兆兆,这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你,你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那不是你的义务。”

    “我……我以为他们不爱,可他们只是爱得痛苦……我……”侯兆抽噎着,没能说完。

    萨爽干脆接着说了下去:“兆兆,他们是否相爱,都与你的选择无关。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错,他们的关系不该成为你的负担,也不该让你承受结果。当年你做的一切都只是你被迫的选择,就像我一样。当年如果我再坚持一下,再等一等,不理会董源和屠中民,我爷爷奶奶也会安全回家,我也就不用被卷进那些事情里。但是断水断电的生活,被人逼到绝境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这些年我当然也想过,要是我再忍一忍,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事实是,没有那个如果。现在的我回过头看当年,会觉得不至于此,但当时的我根本看不了这么多这么全。人是经历过后才会长大,永远不要用现在的眼光去衡量过去的自己,那是对自己的不公平,是在折磨自己。”

    从父亲去世,母亲精神失常之后,侯兆在逐渐了解父母的过往和选择。越深入,他就越觉得是自己当年不管不顾戳破父母的丑事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情况。他每次说着“遗产解决太复杂”“那一摊子烂事太耗时”等等的话,心里却并没有真心想要快点解决这一切。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潜意识中,他在用处理遗产的焦头烂额,用父亲情妇和私生子的骚扰,用母亲和妹妹的依靠来折磨自己,惩罚自己,完成自己的“赎罪”。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受挫磨,才能弥补当年戳破家庭丑事给所有人带来的困扰和痛苦。

    如果当年自己忍住了,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雅雅会好好地住在家里,不用面对自己身世的真相;父亲会处理好外面的情妇和私生子;大伯一家不会因为自己而转换角色;长姐不会结婚后要负责两个家族的工作;堂哥不会放弃公司业务转而打理家庭财产,梳理和维系家庭关系;祖父不会因为父亲的荒唐而气到住院落下病根,以至于离世前重病缠身百般煎熬;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不至于年近八十还在为雅雅担心……

    ——这些都是侯兆埋在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他以为没有人会懂,就连伯父一家,也认为侯兆只是心软。侯兆不期望别人理解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直到刚刚萨爽问出那句话之前,他也不觉得萨爽会猜到。

    但萨爽就是猜到了。一句“归因到自己身上”,就足以证明,萨爽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从未期待过的理解,从未设想过的戳穿,萨爽这一句关心的询问,让侯兆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我泪点不低,真的……”侯兆抽噎着说,“我不哭……我没事……”

    “又不是没见过,怎么?怕我嫌弃你啊?”

    “不是……”

    萨爽拍着侯兆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说:“其实我更喜欢你在床上哭,留着点儿眼泪。”

    侯兆哽了一下,旋即破涕为笑,他撑起身子抹了把脸,说:“就不能让我哭痛快吗?”

    萨爽当然知道痛哭一场是合情合理的,但她更清楚,现在侯兆需要的不是痛哭来宣泄情绪。侯兆此时的眼泪不是痛苦,而是如释重负,他已经很累了,但只凭他自己的意志根本停不下来,他需要有人把他从那种情绪之中拽出来。

    萨爽轻轻抚摸着侯兆的头发,哄道:“会头疼的。而且咱们快到家了,你打算就这么哭着上楼?别的不说,小冯看见了跟家里一汇报,昭玙得来找我,问我怎么欺负你了吧?”

    “不会。”侯兆深呼吸了几下,接着道,“这不是我的错,我也不需要自苦,对吗?”

    “当然。”

    坚定且不带一丝犹疑的回答,戳破了侯兆长久以来粉饰着的平和,但也四两拨千斤地把压在他心上的那块巨石挪开了。侯兆看着萨爽,用了将近五分钟来平息情绪,终于,他拉住萨爽的手,弯了眉眼,说:“今晚做个茶汤冷面,想吃吗?”

    “行,你做的什么都行。”

    “乌龙茶汤调汁,再加上你爱吃的虾滑,家里还有荞麦面,养生营养又不涨秤。”

    萨爽吸了口气,说:“馋了,赶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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