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岁聿这趟过来,不是为了看霍政衍,而是另有要事。

    他们在阳台书房嘀嘀咕咕了许久,直到唐挽柔过来喊他们吃午饭。

    饭桌上,段岁聿开门见山问唐挽柔:“听说你们家那个厂子要卖,谈的怎么样了?”

    唐挽柔摇摇头,看向霍政衍。

    他们家本来就是是家族企业,以前是爸爸一力掌控,现在他不在,大小事主要依赖他大哥和霍政衍。

    不过霍政衍毕竟不是洪钢的人,即便顶着唐国清女婿这个名头,有些事明面上也还是不方便介入。

    所以现阶段公司的事一般是霍政衍拿主意,曾俊安负责联络跟进。

    霍政衍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但并没有抬头,他随手夹了一筷子鱼,面色沉静道:“安置费这块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财丰给出的安置赔偿方案别说那些职工,就连霍政衍看了都深觉离谱。

    “财丰这算盘确实打得精,不过你们这会儿资金紧张,恐怕也要做些让步。”

    洪钢那条生产线确实是个香饽饽,但规模太大,目前除了财丰,确实还几个有能力吃下来的。

    接着,他又试探性地问道:“之前那几批货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或许国内一些地产商还有能接一部分的。”

    霍政衍不是没有联系过,但显然小河难载巨轮:“这几年国内地产行业低迷,建筑业大受影响,现在产能过剩,材料这块谁也不缺。”

    指望他们,倒不如寻求船舶、汽车制造业众位大佬的支持。

    段岁聿点点头,也是,大家缺的是钱和信心。

    “这个,安置费大概需要多少钱?”唐挽柔低低地问了一句。

    她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如果只是缺钱,也许她还能想点办法,假设安置费的数额不算大,干脆他们自己补上,只要合作能成,公司的资金问题能够得到缓解,这就够了。

    “8200万。”

    “这不还好吗?”段岁聿不以为意地说道,也就陈放一艘游轮的钱:“财丰也太抠了,还想着四十几年前用1000万就能收购价值几亿的国营钢厂的日子呢!”

    霍政衍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唐挽柔自从来到这里,发现自己对钱的概念也模糊了,她竟然也觉得不多,毕竟之前她妈那套定制的翡翠估价都到了5000万。

    反应过来后,她也被自己此刻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以前跟同事吃瓜成天羡慕那些偷税漏税的明星们亿来亿去,现在轮到她自己,原来开口千万闭口亿是这种感觉。

    就好像年入百万的老板经常请全办公室喝星巴克一样,人家自己不觉得,但在她们看来还是很财大气粗的。

    “洪钢集团一年的粗钢产量接近4000万吨,排名全国第五,其中西郊这个厂的年产量就占了近40%。”霍政衍对于洪钢的情况简直是如数家珍,并不是从他和唐挽柔结婚才开始了解。

    “这一个厂背后是近13000个家庭,4500万,不怪那些工人骂打发叫花子。”

    即便按照8200万的费用来安置,平均到每个职工身上也不到十万,彭城市最豪华的饭店里端盘子的服务员都快赶上这个价了。

    唐挽柔真是狠狠代入了,她一年累死累活也就6万,是真的只有6万。

    难怪爸爸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是急需资金的集团,一方面是近8000职工的生活保障,但凡他也自私一点、狠心这些人可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不能连人带厂一起买走,即使开除这些原有职工,最后不还是需要补足人手吗?”

    这些人虽然不是什么技术工人,好歹也算熟手,难道不比新人强?而且用工缺口这么大,重新招人费时费力还费钱。

    这就是最棘手的地方,在霍政衍看来,这批职工下不下岗不是重点,对方大概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面色沉重道出自己的想法。

    “这笔安置费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是去还是留也并不重要,你父亲的态度才是关键。”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唐挽柔。

    这话说的,唐挽柔不禁坐直了身体:“这话什么意思?”

    一旁的段岁聿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父亲是业内闻名的良心企业家,不夸张地说一句,他个人的声誉几乎等同于整个洪钢的声誉,这样的老板无论对合作伙伴还是下属来说都是很好的,他吃肉的时候大家可以一起喝汤,可一旦他连粥都喝不起了……”霍政衍表情一变,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你觉得这些人是会愿意跟着他喝米汤,还是……”

    连只破碗也不给他剩呢?

    剩下这一句他没说出口,但段岁聿和唐挽柔已经听懂了。

    段岁聿越想越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说白了,在名利场上称兄道弟,搞至纯至性这一套只能是昙花一现,资本逐利是要见血的,像唐家这样的,当初如果不是背靠霍家,恐怕早被吃干抹净了。

    原本他还只当财丰只是想趁机让洪钢出点血,结果人家是来给洪钢放血的。

    “人家就是吃准了你没钱,又不忍心牺牲这些人,安置费恐怕只是一个借口。”

    即便他们现在答应这个条件,大概率这笔合作也不是那么容易谈成。

    眼下看来,卖厂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成为一把由唐国清亲手递出并回刺向洪钢的刀。

    “这可怎么办呢?”唐挽柔心头焦躁不安,手里的筷子都放下了。

    卖厂要放血,不卖,那公司可就真撑不住了。

    价值100多亿的货压在库里无人问津,每天的场地和养护也是笔不小的耗费,没有财丰这50多个亿,账面上的资金别说支撑下半年的生产,就是下个月都撑不过去。

    “姨父那边怎么说?”段岁聿几乎下意识就想到了霍丰,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霍政衍捧着汤碗低头吹了吹,抿了一口后漫不经心道:“他们晚上会过来。”

    唐挽柔知道,无论是霍丰还是霍政衍,即便不是真的拿出真金白银,也会出面尽力斡旋。

    她虽然嘴巴上喊着要做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但事到临头,也真做不到把烂摊子都丢给别人,自己坐着等现成的。

    于是趁着段岁聿还在跟霍政衍商量公事,她给唐挽月去了个电话。

    “行啊,当然可以啦,这还用问啊!”电话那头的唐挽月坐在巨大的画板前不假思索地回道,脚边铺满了颜料桶。

    唐挽柔捂着电话趴在床头,客套道:“那毕竟是妈妈给你准备的嘛。”

    “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我的你的了,都是咱们家的,不过,这事是不是再跟妈妈商量一下?”

    “我给她打过电话了,顺便还说了那几套房子的事,还有我大学城那套小的,我打算一起卖了,这样算下来大概能凑个7000万吧。”

    也算一笔不小的钱呢。

    “碧水湾那套呢,算上没有?”

    碧水湾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是近些年难得一见的高品质别墅盘。

    那时她还没和霍政衍订婚,唐国清全款购置了一套面积350平的三层独栋别墅作为她的嫁妆,那儿离霍家老宅很近,十分钟就能到京山脚下。

    虽说这两年房价下跌了不少,但这种稀缺豪宅根本不受影响。

    “那个就算了,别说你不在乎,反正我是舍不得,退一万步讲,就是卖现在住的也不能卖那套,那套一旦出手,以后可能就买不回来了。”

    她特地去参观过,碧水湾那套房子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房,说真的,哪怕穷到去大街上讨饭,她都舍不得卖了它。

    “……”唐挽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都火烧眉毛了,难道不是哪套贵就卖哪套嘛,“万一真的破产了,不都要被拍卖,有什么分别。”

    “呸呸呸!”唐挽柔赶紧把手机拿到眼前对着屏幕一阵去晦气,“你别乌鸦嘴了,我都嫁进霍家了,怎么可能走到那一步呢。”

    “那你什么时候要嘛,我陪你一起去取。”

    “不用了,你少到处跑,照顾好自己,妈妈说她会跟莲姐打电话,等她们定了我就亲自去一趟。”

    唐挽月还想把自己手上的积蓄也都给她拿过来,唐挽柔赶紧让她打住,倒也没有到要搜光口袋的地步。

    下午5点多,霍丰就过来了,跟着来的除了霍妈妈,还有霍爷爷。

    唐挽柔推着霍政衍到门口接人。

    “爷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霍政衍满脸无奈,都说了没事,怎么还是惊动了这么多人。

    老爷子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杖敲了敲霍政衍打着石膏的右脚:“在家也是无聊,来你这儿转转不行啊!”

    “怎么会呢,早就想请爷爷过来坐坐,只是您天天往乡下鱼塘跑,我们都追不上。”唐挽柔甜甜地接过话头。

    霍丰夫妇一左一右跟着老爷子,霍妈妈手上还提着一一兜新鲜的鱼:“这可是你爷爷早上刚钓上来的大黑鱼,说是对伤口愈合好,特地带过来给你们尝鲜。”

    “呀……只有大黑鱼啊?”唐挽柔看陈妈接过来,她上前瞄了一眼然后故意说道:“看来今天有口福的只有阿衍一个人。”

    “我明明还带了鲫鱼和黄辣丁,待会儿谁都可以吃,你不准吃!”

    老爷子也配合她拉下脸。

    “爸,您先坐。”霍丰扶着老爷子在沙发正中间一起坐定,唐挽柔赶紧帮着陈妈一起倒茶。

    老爷子简单环顾了一下房子的装修布局,点点头:“这儿弄得不错,就是只住两个人还是空了点……”只见他语气顿了顿,再开口时惊的唐挽柔手一抖,茶都差点洒出来:“赶紧趁着年轻多生几个,等孩子满地爬就热闹了。”

    唐挽柔下意识去看霍政衍的反应,只见他低垂着眉眼,睫毛交错,也不接话,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爸说的是呢。”霍妈妈一边剥橘子一边应和,“二房孙辈都能打酱油了。”

    因为老爷子突然过来了,陈妈不得不打电话回老宅,按照那边的习惯多准备几道适合老人家口味的菜。

    怕陈妈一个人忙不赢,霍妈妈亲自进厨房收拾那些鱼,唐挽柔帮着打下手。

    爷孙三个在客厅大眼瞪小眼,三句话不到就开始聊工作。

    “听说你想在国内打造一流的度假村?”老爷子看到他的脚便想起了受伤原因。

    霍政衍点头:“嗯,已经谈的差不多了。”

    闻言,霍丰看了看儿子近来略显消瘦的面面庞,忍不住关心道:“既然差不多了,就交给底下人去忙吧,这段时间你岳父那边还得你看着,吃得消吗?”

    “还好。”他若有所思,手指轻点轮椅扶手,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开口。

    “怎么了?”霍丰一眼看出他有事。

    “爸,您认识造船的吗?”他沉吟了片刻,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财丰和洪钢合作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过我怀疑他们另有所图,与其指望这笔钱,我想,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买家,消化掉那批货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彭城不是港口城市,本地并没有造船厂,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爷爷和爸爸的军方背景。

    “那个量可不小。”霍丰喃喃,也的确只有造船这样的重工行业能吃得下来。

    “不是我说你那个好兄弟,”老爷子双腿叉着,双手握着手杖立在身前,对唐国清似乎颇有微词:“早跟他说了,不要扩张得那么快,开那么多条生产线,他不过剩谁过剩。”

    “爸,现在不是过剩不过剩的问题,这事纯粹是因为对面不讲信用。”

    几百年了,还是那套流氓招数,霍丰露出不齿的神情。

    “他要是听你的,别开那么多条线,专心把工业区那边经营好,人家就是想耍流氓也找不上他。”老爷子不以为然,有些时候风险明明就可以避免。

    “美其名曰扩大生产规模是为了要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回馈社会,在国内产能过剩已经初见端倪的情况下,这不就等于把自己送到了海外资本的砧板上任人宰割吗?”

    枪还专打出头鸟,你都龙头企业了,人家不对你耍流氓对谁耍流氓。

    幸好唐挽柔不在场,否则她高低要替她爸爸争辩两句。

    霍政衍也不认同这样的说法,生意场上要走的远,本来就是能力和运气缺一不可,甚至可以说运气要占很大比例。

    哪有人能每次都准确抓住风口,嗅出危机呢,何况唐国清的思维本来就跟他们有很大不同,他是过于理想仁慈了,但这并不是什么错处。

    “之前我联系了几家车企,目前只有一家确定有采购意向,而且价格还要再谈。”

    没有完全确定的合作,霍政衍暂时不做打算:“这几天我又仔细对比了目前国内排名前十的造船企业的耗能情况……”

    “洪钢这批货大概有200万吨,其实不算多,但现在的时间很尴尬。很多船厂早就确定了采购计划,份额早就满了,想要临时增加,必然得有过硬的关系。”

    而且只有一家还不够,因此,这回那些具有军工背景的船企对霍家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霍家是根正苗红的军后代,霍老爷子的爷爷是开国上将,他本人也是军部高级官员退下来的,相比之下,霍丰那点特种部队的背景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到了霍政衍这辈,除了堂弟霍政渊在财政部,军政两界再没有霍家人其他人的影子了。

    老爷子见儿子和孙子的视线都会聚在自己这儿,不由得哼哼了几句:“说了让你们多生几个,多生几个,多点开花,要是听我的,何至于现在朝中无人,还要我这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东西抛头露面。”

    霍丰闻言,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老爷子话糙理不糙。

    “谢谢爷爷……”

    他原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老爷子对唐家其实并不是很满意,现在心头压着的石头瞬间移开,老爷子这话就是答应了。

    霍丰见到儿子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愧疚更重了。

    唐家的担子本就是自己强行加诸在他身上的,即使不那么愿意,他却还是很认真负责地当作自己的事情去做。

    有子如此,是霍家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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