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洲因北境之事,屡屡上书欲出兵北蛮,但皆以各种理由驳回,旨意上虽未明说,但他也能猜出是国力不足的原因。

    近几日他不眠不休,布局营州边防才使得北境略有稳定,朝中却有人作梗,上书与他私自用兵,斥责的旨意八百里加急送到,他本就心中委屈,上山又见程岳不守规矩,便更加恼火。

    还有这个沈明月,当真是大胆,连他的话都敢反驳,偏偏课程还没有结束,不能拿她怎么样,越想越气,便晚膳也未用,只携了一壶酒、一只笛到房顶去赏月。

    他生逢战乱,父亲忙着打天下,他则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四处逃亡,父亲登基后没两年,她母亲便撒手人寰,那时他才十四岁,后宫中皆是父亲为了拉拢朝臣娶回来到嫔妃,每个人后面都有一方势利,他于夹缝中艰难地生存。

    这只笛子是他母亲的遗物,他伤心的时候总习惯吹奏笛子,想想母亲,便觉得不再那么孤单。

    未料这笛声也引出了隔壁西院居住的沈明月,她哭得那么伤心,原来也是母亲亡故的原因,想她一个孤女,在这世间应是十分不易。

    但每个人的难处与酸楚,别人无法看透,也无法与人共情。

    一夜心事潦草,沈明月醒来,只觉眼睛浮肿,便让莺儿为她画了个淡妆遮掩,之前的理论课程已授完,今日起就要教授算法。

    到了书房,她将两张案几并在一起,众人围桌而坐。

    沈明月:“学了几日理论,相信大家都已经掌握了方法,但密信系统要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大家以前传密信都用什么方法?”

    此言一出,众人皆低头不语,海棠更是谨慎地看了一眼她,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很好,大家都纪律性很强,那么我来说,密信书写无外乎几种方法,或浸水或烤火,但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明着书写也不会泄密的方法:六爻法。”

    这种方法是将〇至九这十个数字转为二进制数,再用阴爻和阳爻表示〇和一,一个数字便可用一个卦象来表示,其中下卦的人爻和地爻不计入其中,可随意变动。

    譬如设定下卦的人爻和地爻均为阴爻,那么〇至九所对应的卦象分别为:〇,坤;一,剥;二,比;三,观;四,豫;五,晋;六萃;七,否;八,谦;九,山。

    根据下卦中人爻与地爻的变化,〇至九对应卦象共有四组,四组混用便有无穷的组合,这便是之前所说的:化繁为简,以简驭繁。

    接着,她拿出一方手帕放到书案上,说道:“信息传递不要拘泥于笔墨,飞花落叶皆可传信,这帕子上有一句话,大家研究一下。”

    帕子传到了程岳手中,他“啧啧”了两声:“这绣工可真够差劲的……”

    沈明月敲敲桌子:“你倒是有研究,没少收姑娘的帕子吧?还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此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她示意众人安静:“大家可看出什么了?”

    还是程岳机敏:“这水波纹怎么是平的?”继而明白过来,两针短针代表阴爻,一针长针代表阳爻,于是动笔研究。

    沈明月满意地看着众人,抬头揉了揉发酸的脖颈,余光瞥见窗户处有一道黑影,转头一看正见那纨绔立于窗前盯着他们,还真把自己当教导主任了,她不觉皱了眉,对他使劲翻了个白眼。

    这目光让顾洲一愣:她竟敢如此!

    他方才路过正堂,听见书房里传来笑声,这些侍卫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谦卑顺从的样子,几乎从来没见他们笑过,他便忍不住过去看看。

    透过窗子,正见沈明月的侧颜,她今日竟然画了妆容,眉似新月、脸颊淡红、唇色绯然,从容自然地与众人说笑,可见了他却立即换了副面孔,他想大约是他自身令人讨厌的原因吧。

    北方的春季短暂,西花园的荼靡开始绽放时,课程结束了,沈明月向众人道了别,准备回去收拾东西。

    程岳却追到西花园里,问道:“沈先生留步,你说我学完便可理解‘追求真理、崇尚科学’,可是我还是不能理解,我是不是太笨了。”

    沈明月原是想激励众人学习,故而留了悬念,不想他还记得此事,但她未解释,只是说道:“这些道理是多少代人总结出来的,等你长大些会理解其中的深意的。”

    程岳看着眼前比她矮一头的先生,说道:“看先生的样子应该不比我大,竟然能懂得。”

    沈明月已经二十有一,只不过这具身躯虽然于她前世毫无二致,但却只有二八年华,她微笑着掩饰道:“我只不过事经历的事情多些罢了……程岳,你很聪明,但却贪玩大意,这一点一定要改改,以后的人生还很长,要认清人,选好脚下的路,不要走歪。”

    程岳挠挠头,说道:“先生教训的是,先生放心,我跟着主上绝对不会走歪路。”

    沈明月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这孩子还真是被洗脑了。

    程岳却还是追问:“倒是沈先生,以后要去哪里,我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先生。”

    沈明月:“这个我还没有想好,若是有缘,一定会再见面的。”

    程岳还想说什么,却听脚步声近,二人见顾洲带着人过来,便不再交谈。

    顾洲看向程岳:“去领罚吧。”

    程岳低下头去,行礼后跟着侍从去了。

    他转向沈明月:“怎么不拦着了?”

    “课程结束,他不是我的学生了。”沈明月顿了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希望将军能说话算话。”

    顾洲面色沉静:“那是自然,明日一早便送你们下山。”

    “这些讲义留给你们吧,我也没什么用了。”沈明月将讲义交给他,道了声“告辞”便离去了。

    顾洲翻开讲义,一方手帕掉落,他捡起来仔细端详,嘴角浮上了一抹淡淡笑意,这绣工还真是够差劲的。

    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浇灭了沈明月的兴奋,山路湿滑,下山的日期只得延后,别院人已散尽,只剩下门房和两个嬷嬷。

    山雨时断时续,好生让人心烦,沈明月看到案几上还有几册书,便趁着雨小去书房还书。

    未料行至半路,雨忽而大了起来,她右手抱着书,左手撑着伞,无暇提裙摆,待上连廊的台阶时不小心被绊倒,书散落在地。

    她向来珍视书籍,立即蹲着身将书捡起来,却有一人也蹲下身将捡起,一并递上。

    沈明月看着修长如玉的手指有些疑惑,抬头一看,目光正对上顾洲漆黑的深眸,他依旧面冷如冰,可眼神中却少了戾气,多了几分清明和温润。

    她将书接过,客气一笑,轻轻吹去上面呢的尘土,站起身来却未站稳,才发觉膝盖隐隐作痛,原来是方才磕到了腿。

    顾洲伸手想扶她的胳膊,却被她侧身躲过。

    沈明月站稳后说道:“多谢,我来还书。”

    “送进书房。”顾洲收回手,转身向书房走去。

    沈明月揉了揉膝盖,也跟着进了书房,里面海棠正在研磨,绿衣捧砚、红袖添香,于这纨绔来说雅事,却难为这美人了,被他困住不得自由。

    海棠见她来,迟疑了一下道了声:“沈先生好。”

    她点头示意,将书放到书案上就离开,却瞥见案上一块户虎头钮镇纸下压着八个大字:化繁为简,以简驭繁。字迹穹劲有力却也端方优雅,倒不像是这纨绔能写出来的,管他呢,她再不想和他有半点交集。

    海棠看着沈明月离开的背影,不确定地问:“主上当真要放她们下山?”

    顾洲翻着书案上的书册:“此事她也算尽心,倒是解决了我一个大问题,君子守信,放她们去吧,京中还有什么消息吗?”

    海棠:“柳侍郎家传出消息,说是他家大姑阿娘水土不服,进京后便一病不起,您的婚事怕是要推迟了。”

    顾洲听完揉了揉头,他父皇下了斥责的旨意后,又下了一道赐婚的旨意,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但这甜枣他并不想要,有了家室便有了累赘。

    当晚天气放晴,次日清晨,碧空如洗,程岳架驾车带她们下山,那纨绔竟没有再将她们的眼睛蒙住,这一路山花明艳,好鸟相鸣,甚是欢快。

    沈明月看着朝气蓬勃的程岳,问道:“你的伤好了?”

    程岳将叼在嘴里的草棍吐掉,回答道:“先生放心,主上舍不得真打我。”

    道路不平车身晃动,沈明月扶稳后说道:“原来是杀鸡儆猴,我算是白替你担忧了。”

    程岳减缓了车速:“还是要感谢先生替我求情的,原是我贪玩该罚,但若主上在气头上罚我,我还真得趴几日,等他过了气头就好了。”

    沈明月有些不悦:“我可没求他……你将我们送到营中城门口即可。”

    程岳:“我还是将先生送进城去,待先生安顿好后再回去,对了,主上给先生的束脩在车上的盒子里,请先生收好。”

    沈明月打开座位处的木盒,十锭崭新的银元宝赫然在列,这纨绔还真够意思。

    马车进了营州城,程岳又帮忙赁了屋子,置办了些常用物品后才离开,沈明月与莺儿收拾了半日,这处不大的居所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莺儿收拾着程岳买回的碗筷,感慨道:“这程小哥儿人还真不错。”

    沈明月却带着戒备说道:“先别急着夸他,保不齐他是那纨绔留下的眼线?”

    “那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去离开这里。”莺儿有些担忧。

    沈明月思考了一下说道:“先稳住他们,过段时间再说,现在柳家肯定还在找咱们,说不定咱们还用得着他们。”

    她算着剩下的银钱,足够她们半年的开销,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沈明月打算继续将书写摊子开起来。

    她将摊位摆在了附近观音庵旁边,此处寻常巷陌人家,最具烟火气,偏偏只有这烟火气让她感觉到了世间的安稳,她十分享受这平淡的生活,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

    这日,沈明月接了个大单子,东家给了不少的定金,她收摊回家后特地买了一只烧鸭犒劳自己,转过巷口,就远远看见莺儿站在门口抹眼泪,一个男子站在她身前。

    莫不是莺儿又遇到什么歹人了?她未多想便冲过去,从那男子身后给了他一脚。

    男子大叫一声,趴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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